晨光熹微,悔思崖高耸入云,经年不化的雪在黎明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棵开得正盛的合欢树伫立在皑皑白雪中,清风拂过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合欢花落在树下的少年身上。

    少年双目微闭,微卷的乌发被莹润的玉冠高束,端的是松形鹤骨,雪白的道袍松散地系着,上面落着片片殷红花瓣,板正的天衍宗弟子服被她穿出几分落拓之气。

    她斜倚着树,屈起一条腿,修长的手握着卷书搭在腿上,嘴唇微动,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统天……”

    “唉。”

    少年叹着气睁开了眼,眼眸清澈像一泓泉水,倒映出满树红火。

    “这玩意儿也太难背了。”

    她抱怨着将书随手一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一根枝条绕到背后缓缓伸出。

    “啪!”

    “啊!小红你打我干嘛!”

    卫长风揉着后脑勺愤愤地转过身,垂下来的树枝卷起地上的书,举到她面前。

    “要监督你背《衍经》”

    花枝轻抖,孩童般稚嫩的声音从树干传出,带着一丝严肃。

    卫长风没好气地接过,“我一个剑修,背这东西不是瞎扯嘛。”

    “师祖也真是的,明知道我最不耐看这些了……”

    树听着耳边絮絮叨叨的嘀咕,有些恍惚。

    天衍宗主修卜卦推衍之术,所以门中弟子多是平和安静,恪守成规的性子。他们从入门弟子成长到一峰长老都未必会来这里一次,因此悔思崖在天衍宗几乎成了摆设。

    直到十五年前广泽真人带回来一个小孩——卫长风。

    小孩玉雪可爱,嘴甜又乖巧,连素来严肃冷漠的掌门都对她喜爱非常。

    谁知道一切都是假象。

    第一次见到卫长风,她不过四岁,被广泽拎来悔思崖丝毫不害怕,睁大了一双圆眼四处打量。

    它好奇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错,一问原因,广泽叹道,这孩子趁着掌门入定的时候剃了她的眉毛。

    天衍宗掌门无涯子,未满千岁修为已至大乘境大乘期。

    其座下三徒李不语、广泽、闻君,随便哪位的德行修为都是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

    如此德高望重的人,作为徒孙的卫长风丝毫不怵,还去刮人家眉毛!

    奶娃娃从此一战成名,开始了三天一小祸,十天一大祸的光辉人生。

    以前年纪小,犯的错还只是偷跑下山,课业偷懒这样的小事,等长大就开始溜到外边喝酒、打架、独闯秘境……自此成了悔思崖的常客。

    树恍然醒转,看着回忆里的娃娃已经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它忍不住问道:“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卫长风往地上一坐,支着脑袋,说完前因后果唉声叹气道:

    “我就是想给师尊的继任大典弄点万年春,给她涨涨面子嘛。再说昨天总归是有惊无险,最后不还是赢了论剑大会?当时还突破了元婴境第九重呢!结果回来之后,师祖根本不管那些,听我跑去孤刃山,还强行入阵,直接把我赶来这背《衍经》。”

    她回忆起昨天的情形,慢悠悠站起来,手背在身后,怒目圆睁老气横秋道:“‘性烈如火,随心所欲!如此行事,若还想不明白错在哪就别想离开悔思崖!’”

    学完无涯子,卫长风手一摊,严厉之色顿时变作无奈,“你说说师祖是不是快要飞升了,所以想临走前多罚我几次以解剃眉之恨?唉,师尊当时在就好了,师祖最听她的话,肯定不会这么冲动。”

    树听完腹诽,要是你这段话被无涯子听到了,十个广泽也救不了你。

    它沉吟片刻后回道:“比试前夜溜下山本就不对,虽然你救那玄狐是好事,可因此损耗了灵力。又加上五仙封灵阵非同小可,你不考虑自身安危,硬着头皮去破阵,若是有个闪失,在剑道上可就……”

    树说到一半实在无法忽视身上的痒意,忍无可忍叹道:“你又想干什么?”

    于此思过的弟子,法器被没收,修为被封禁,比凡人还体弱。谁像她,居然有精力爬树。

    卫长风蹭蹭两下动作堪比猿猴,她小心地避开娇嫩的花蕊,手搭凉棚看向远方,

    “登高才能望远嘛。我还没上来看过呢。”

    无奈的叹气声从树干幽幽飘出。

    这家伙根本没听进去。

    晨风微凉,浓厚的云层携日光翻涌,远看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

    卫长风啧啧称奇,以前没想过上来真是损失。

    脸上突然一凉,她伸手去抓,是片殷红的花瓣。

    她看着那片花若有所思,再好的景致,看久了也会觉得无聊吧?

    “小红,你有没有想过下山去看看别的地方?”

    风声萧萧,四下寂静。

    树没有说话。

    卫长风挠挠头正要往下爬,那个稚气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不知道去哪,也不会法术……”

    话中藏着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卫长风一听这也叫事?她眼睛亮起,拍着胸脯豪情万丈道:“我保护你!”

    “咱们先去醉仙楼,万年春清甘滑辣,不尝尝简直白活。喝完酒去妖界?我有几个妖族的朋友可有意思啦,正好介绍你认识。然后……鬼域不行,东海又远。对了!去莲华净土吧!听说前段时间慈悲山有个小活佛现世,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她表情生动,因为兴奋连带着声音都富有感染力,那一幕幕画面美好地让人听了便想和她同往。

    “我……”

    树犹豫着只说了一个字,卫长风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都忘了先问你想不想去这些地方啦。”

    “我想去!”

    这声大喊突如其来,吓得卫长风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它语气突然又变得失落,“可是我走了,谁来看管悔思崖的弟子呢?”

    卫长风摸着下巴寻思,这还真是个事。

    要不先跟师叔要个分-身符,帮小红对付几天?结果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神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卫长风擦去眼角笑出的泪,开心道:“咱俩真笨,我不犯错悔思崖还能有谁来?等继任大典结束,我就去跟师尊请示带你下山玩!”

    “真、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师尊最疼我了,到时说不准还会亲自带着我们去趟东海呢!”

    她正得意着,只觉得逍遥快活的日子近在眼前,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

    “长风。”

    卫长风眼睛睁大,急切地转过身,结果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树伸出枝条想去接掉落的人,有一个身影却比它更快将卫长风揽在怀中。

    “这么大的人了,怎还如此不小心。”

    清冷的声音带着宠溺,卫长风抬起头,一双凛若霜雪的眼眸望着自己,流露出淡淡笑意。

    “师尊!”她喜出望外,紧紧抱住眼前人,脑袋瓜子蹭来蹭去,委屈巴巴道:“您可算从极北之地回来了!师祖老人家不讲理,我昨天不过是……”

    一上来就告状。

    广泽拍了拍她的头,无奈道:“没大没小,快松开,我还没向前辈见礼。”

    卫长风赶紧立正,挠头傻乐。师尊每年开春前都要去极北之地待好几个月,好久没见到她,一见面就忘了规矩。

    广泽真人一身青衫,眉眼冷峻,臂弯中拂尘若雪,行礼时的动作也较寻常人清雅出尘,她朗声道,

    “晚辈广泽见过红澜前辈。顽徒性劣,多有打扰。请问前辈,她在此可有专心研读《衍经》?”

    卫长风一听如临大敌,也不管红澜看不看得见,拼命使眼色。

    她动作大,广泽似有所感,刚要回头望去。

    红澜实在无法赶紧咳了两声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语气深沉道:“广泽多礼了。卫长风在此看书,很是……专心。”

    只是默默咽回半句,专心地爬树,专心地嘀咕。

    广泽对它恭敬有加,丝毫不怀疑此话的可信度,反而很是惊奇自家徒儿也有老实的时候。

    卫长风就盼着能离开悔思崖,赶紧见缝插针,“师尊,小红都这么说了,您看师祖怎么也得给她面子吧?”

    明天就是继任大典,中洲七十二门都会来天衍宗庆贺。她作为新任掌门的首徒,要是被人知道在悔思崖呆着,不就成笑话了!

    再说还有万年春,若是连一盏都没喝着,简直亏大了!

    广泽闻言拂尘一扫,给她额头来了一记,严肃道:“怎能如此随意称呼前辈,还不认错。”

    以卫长风的性子,她必得是要顶两句“小红都没说什么嘛”,结果红澜就见那人嘿嘿一笑,高声应是,然后便恭恭敬敬行礼道:“红澜前辈,晚辈不懂事,请您勿怪。”

    她说完调皮地眨眨眼,红澜心领神会摇动枝条示意无碍,心中默念: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活猴一样的人连无涯子都不怕,但是广泽只要一板脸,她便老老实实的。

    卫长风转过头眼神充满期待,仿佛在等着广泽给她一份乖巧听话的奖赏。

    广泽无奈地笑,冷艳的面容因此变得温柔,“你一见我就告状,可你师祖刀子嘴豆腐心,一早便消了气。我今天来便是接你离开悔思崖的。”

    卫长风欢呼地跳起来,冲到红澜面前抱着树,笑嘻嘻道:“小红你看,师祖只要心情好,万事不愁!等明天一过,我就带你去玩!”

    广泽见她忘形又抽了一拂尘,而后祭出剑来,冲红澜告罪后带着上蹿下跳的人御剑而飞。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卫长风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广泽无奈的训斥声也渐渐消失。

    一阵寒风袭来,花瓣卷着雪漫天飞舞,方才的笑闹仿佛是一场梦。

    红澜突然发现,原来悔思崖是这样安静。

    问剑峰孤高偏僻,和悔思崖同在后山。

    碧色苍苍的竹海包围着问剑峰顶上一座古拙的小院。

    小院并排三间大屋,院中一方青石桌,三个石凳,紫藤花爬满篱笆,被阳光一照好似紫雾飘飘,温馨宁静。

    屋墙上跳动着斑驳的树影,院中个两个少年正在对阵,一个脸圆眼圆,天生带笑喜庆可爱;一个眉眼凌厉,面无表情不苟言笑。

    两人刚对过一局,都有些气喘吁吁,但是看着对方的眼神俱是不甘心。

    圆脸少年揉了把脸,背后突现一头巨大的熊形灵体要扑向持剑少年,持剑少年轻蔑一笑就要迎上去,突然,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持剑少年转过身毕恭毕敬,拱手长拜,“师尊,师姐。”

    圆脸少年眼睛亮晶晶,挥着手高声道:“广泽师伯!长风师姐!”

    卫长风从广泽的剑上跳下来,兴奋地冲到那头熊面前狠狠抱住,脸埋在蓬松的毛发上,舒服地叹了口气:“灵儿的守护魂每次抱起来都好温暖啊。”

    熊灵得意地看了眼林长肃,却见他转身进屋,拿了把剑出来。

    “师姐,你的凌霜剑。”

    卫长风立马跳起来,欢呼一声接过,剑感应到主人开心的心情,剑鸣响彻问剑峰。

    她离了凌霜不过一天,就觉得浑身不舒坦,迫不及待御剑而飞,转眼就没了影子。

    广泽看着被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两人,笑道:“方才又在打架?”

    熊灵和林长肃同时答道:“师尊/师伯,我们是在比试!”

    广泽摸摸两人的头,摇头轻笑:“我去找你们师祖,你们继续比试。”

    她说完眨眨眼,纵剑离去。

    问剑峰暂时恢复了安静。

    熊灵眼珠子一转,悠悠道:“比试还是要找强大的对手,师姐能赢过蜀山,我也没必要找别的剑修比了,毕竟某些人连初试都没过。”

    林长肃眯着眼,手下掐诀,一把剑飞来直冲她脑门去。

    “啊!你偷袭!”

    “是你笨。”

    熊的怒吼,剑的铮鸣,问剑峰不再宁静。

    ……

    天衍宗有两大主峰,观星和扶乩。

    一入天衍正门,映入眼帘的是天衍宗秉持‘天圆地方’的说法建造的演武场——一个巨大的棋盘。

    格位黑白纵横,错落有致,共有三百六十一个。

    此刻,三百六十个格子已被小娃娃们坐满。

    观星峰就在演武场后,呈环抱之势,仿佛在保护着棋盘上的小娃娃。

    峰顶微风习习,一个黑袍女子负手而立。广泽在她身后垂着手恭敬道:“师尊,掌门之位,师姐比我更适合。”

    无涯子华发苍颜,唯余一双眼眸澄澈如孩童。她站在峰顶遥望远处的演武场,耳边是入门弟子诵读的声音。

    【盘古开天地,众神由此生。女娲悯凡人,灵气世间增。】

    她遥望演武场,李不语在小娃娃面前拿着卷书,细细解释着这句话的由来。

    “不语却认为,掌门非你莫属。”

    无涯子淡笑着回身,没有错过广泽眼中闪过一丝忧愁。她眉心微皱,问道:“可是有心事?”

    广泽垂下眼眸,默默摇头。

    无涯子轻叹一声,“无极渊结界千年来已被破开两次,十五年前虽是白狐以身奉天重印结界,但也不影响剑修的地位在七十二门中越来越重要。师尊不顾你的意愿,如今你可是怨我?”

    “徒儿如何会怨师尊,只是……徒儿没有这个资格。”

    无涯子点点头道:“光而不耀,功成不居。就凭你这句话,便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

    当年她路过一小村,紫霞漫天,原是一女婴出世便已筑基。她掐指一算,便知此女日后必有大作为。

    此后几十年,便也证明了当初那一卦。

    她自小在剑道的天赋便远胜常人,更妄论十五年前,一剑挫群魔,为白狐争取了时间。

    长风如今名满天下,更是名师出高徒的证明。

    天衍宗自她之前没有剑修,全靠广泽自己摸索剑道一途,还能有此番成就,怎会不适合做掌门?

    广泽没有说话,仍是低着头,她感到手心一阵灼热。

    “对了,这趟极北之地可有收获?”

    无涯子关心问道,广泽自十五年前修行便出现瓶颈,所以她为了寻找千年冰蟾突破境界,每年必去那处。

    可惜这么多年来,每次都失望而归。

    见徒儿摇头,无涯子安慰道:“此事不急,修炼之路漫漫,欲速则不达。明日之后,为师亲自走一趟莲华净土,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法子。”

    广泽眼眶微热,却不敢抬头,素来冷清的眉眼流露出苦涩和愧疚。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欢闹,师尊气笑般叹道:“那个小混蛋,就知道不该放她出来。”

    广泽抬眼望去,只见卫长风带着一头巨熊御剑而飞,厚实的熊掌在演武场上空洒下合欢花瓣,漫天红雨仿佛朝霞。

    小娃娃们刚入门,性子尚跳脱,纷纷伸出胖嘟嘟的小胳膊,欢呼着去接那些花。

    李不语面无表情,伸手一指,轻轻吐出一个字:“定!”

    卫长风瞬间停滞在半空,她刚想喊灵儿和长肃去搬救兵,却见那俩人对视一眼,飞也似的跑了。

    她脸色一僵,看着李不语可怜兮兮道:“师伯!我是为了让师妹师弟们好好休息一下嘛。”

    “还狡辩,你也给我下来听早课!”

    “补药啊……”

    演武场喧闹成一片,广泽无奈地笑了起来,眼中的愁绪仿佛被风吹走的花一样,漫漫消散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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