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光落在被群山围拢的渡口,海面浮起一层灿金。

    满载而归的渔船划开这片灿金,白浪迭起,湿润的海腥味被风卷着吹开窗帘一角。

    祝山月冷汗涔涔醒来。

    有一只红衣厉鬼盯上了她,第一次梦见,她只能看到一抹红影,而刚刚在梦里,那张惨白的脸离她的鼻尖只有一厘米。

    她快要死了。

    “你的机缘不在这,回家去吧,回你原本的地方去。”

    苍老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祝山月不明白,她已经回来了,为什么那些魑魅魍魉还在纠缠不休。

    到底哪里才算“原本的地方”?

    窗外海面荡漾,白色海鸟随风飞翔,楼下的街道热闹拥挤,八月是旅游旺季。

    “哇——海鸟,快拍照!”

    旅客喧闹的声音将祝山月彻底拉回现实,这里是她的家乡,一个三面环山,南面滨海的小城。即使已经回来三天,她还是不习惯这里湿润的海风和拥挤的街道。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祝山月沉默拿起枕头底下的桃符。

    半个巴掌大的方形桃符,顶端用红绳穿过,背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尊狐狸相。

    它碎成了两块。

    这是很小的时候,阿嫲给她的护身符。

    幼时的记忆朦胧泛黄。

    关于阿嫲的记忆并不多。

    祝山月只记得,她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婆。

    固执古怪,偏要住在山上,守着浮玉山。

    无论父母怎么劝,都不愿意跟着搬去省城。

    她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夜夜梦魇,医院查不出问题。

    父母求医无门,将她送到阿嫲那。

    祝山月依稀记得,阿嫲曾坐在矮板凳上,摇着蒲扇,给她扇风。

    将桃符挂在她的脖子上。

    “月月嫁给了山神大人,祂会永远庇佑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奇迹般好起来。

    虽然时不时会看见鬼怪或妖物,但他们似乎忌惮什么,也不敢找麻烦。

    只是没过两年,阿嫲便去世了。

    这些往事也被遗忘在时光里。

    这枚桃符是阿嫲从山神祠求来的。

    或许找到山神祠,就能摆脱那些魑魅魍魉。

    手机屏幕按亮,祝山月点开江浦大学新生群,敲字发送。

    【17级美院祝山月】请问有同学知道浮玉山的山神祠在哪吗?

    离开学不足两周,两千人的新生群里消息不断。

    这条消息很快被淹没在闲聊中。

    过了好一会,手机弹出好友请求。

    室内暗沉,唯有风吹开窗帘一角,下午的光透进来,映照着散乱发丝下的脸。

    黛眉长发下面容瓷白,浓密卷翘的睫毛掩不住眼底的淡淡乌青。

    对方的群名是“17级美院向淇”,和她是同学院的同学,看资料卡是个女生。

    【向淇】猫猫祟祟.jpg

    【向淇】同学,我看见你在群里问山神祠,已经荒废挺久了,你找它干嘛呀?

    这个女生知道山神祠在哪。

    祝山月沉思片刻,敲字约她在民宿附近的咖啡店见面。

    她换了身方便运动的衣服,想了想还是将破碎的桃符装入了口袋。

    出门时,民宿老板芳姐瞅见祝山月,圆脸挂着笑:“小月,你的房明天到期,家里的屋子修好了不?还续不续?”

    祝山月把这栋复式民宿给包了。

    芳姐每回看见她都格外热情。

    祝山月朝芳姐抿唇笑:“估计得续到开学,我家那老房子屋顶都坏了,修起来费时间呢。”

    “走啦,回来找您续费。”长长的乌发掠过门槛。

    芳姐望着顾盼生姿的女生走远,还没回过神来。

    祝神婆家的孙女出落得真漂亮,只可惜走得早,女儿女婿也出了意外,剩下个小姑娘孤零零。

    想到这些,芳姐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遭罪呀。”

    ...

    无事咖啡馆开在临海街道。

    霞渡市是个三四线旅游城市,老旧街道和新式店面相间,其中就数无事咖啡馆最受年轻人欢迎。

    店内弥漫着浓郁的咖啡豆香气。

    大片落地玻璃向海,深灰反光地板倒映碧蓝的天和成团的云,以及海面的霞光。

    向淇坐在窗边的位置,百无聊赖玩手机。

    大门悬挂的风铃叮铃作响。

    她下意识扭头。

    推门进来的是身姿纤长的女生,穿着休闲宽松。

    向淇眼睛微微睁大,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盈盈的眼,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拢着窗外淡淡碎金,不笑时也无端动人。

    直到祝山月坐下,她还有点发愣。

    “向淇?”祝山月弯了弯眼睛。

    向淇在心里放声大叫,好漂亮!声音也好好听!好想贴贴!

    她捂着脸颊,眼睛亮得惊人:“嗯嗯,是我!”

    祝山月又朝她笑,询问了对方没有忌口后,点了饮品又点了几份甜点,摆了一桌子。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随意点了些。这么热,麻烦你跑一趟。 ”

    看着漂亮又体贴的祝山月,向淇直接沦陷,连连说不麻烦。

    寒暄几句后,祝山月直奔正题,看着向淇的钥匙串,上面挂着枚褪色的平安符。

    “你的平安符看起来挺特别的呢。”

    “这个是我阿嫲帮我求的。我小时候调皮去水库玩,落水离魂,差点没命了。我阿嫲带我去找神婆叫魂才救回来,这是她给我的平安符,带身边好多年了。”向淇摸了摸平安符,动作珍惜。

    “我们这就是比较迷信,老一辈遇到事就找神婆山神什么的。”

    祝山月微微坐直,追问:“神婆?”

    “嗯,是个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神婆,这的人遇到什么事基本都找她看。好像是......姓祝,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不在了。”

    祝山月轻轻呼出一口气,长睫掩去她的神情,“她是不是住浮玉山?”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呀。你认识神婆吗?”向淇惊道。

    “她是我阿嫲。”

    向淇呆住了。

    “好巧!”她反应过来,“你找山神祠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吗?”

    ......麻烦事?桃符破碎之后,身边魑魅魍魉横行,还有个马上要找她索命的红衣厉鬼,确实算得上麻烦。

    祝山月点头:“算是吧,找人打听了几天,都说不知道怎么走。”

    向淇迟疑道:“其实,我就去过一回山神祠。那年落水叫魂之后,神婆说我能活都是因为山神庇佑,所以带着我和家人去山神祠拜过。时间太久,我也只记得大概方向。”

    “而且……”她压低了声音,“我听阿嫲说,神婆是守山人,她去世之后,就没有人见过山神祠。”

    守山人?

    祝山月倒是不清楚自家阿嫲是守山人,但她的确一直住在山里,不肯搬走。

    “没事。”她朝向淇抿唇一笑,“记得大概方向也行,从什么位置进山?”

    ...

    浮玉街背靠浮玉山,离市中心较远。

    大片旧民居沿着起伏的地势而建,一道溪水从连绵的浮玉山流淌下来,最终汇入海面。

    向淇带着祝山月穿过石板路和小桥,路边随处可见居民饲养的盆栽,以及修在树下的小神祠。

    又绕了一个弯,陈旧的朱红牌坊立在深山前。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插在地面,上面刻着浮玉两字。

    越过牌坊,耳旁骤然幽静。灿灿夕阳穿过林间,深林间光影错落。

    “我记得顺着这条路走,山神祠建在一口潭子旁边。”向淇说,“但已经好多人没见过山神祠了。山月,你真的要去找吗?如果不着急的话,明天早上我叫上朋友陪你一起找吧。”

    祝山月停下脚步,余光瞥见一闪而过的深红影子。

    “今天多谢你。但我有必须进山的理由,不用担心,你先回去吧。”

    向淇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有些焦急:“可是太阳过会就下山了,浮玉山很大,不是经常上山的都容易迷路。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如果太阳下山没找到,都必须出去。”

    见祝山月不答,向淇急得要转起来,“山月,我阿嫲说,日落之后这山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不怕吗?”

    祝山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漂亮的眼睛对上她。

    “向淇,谢谢你。可这山里的的东西再不干净,也没我后面这红衣厉鬼凶吧?”

    向淇:“......??!!”

    她一把搂住祝山月的胳膊,再三确定背后什么都没有。

    祝山月莞尔一笑:“不骗你,我找山神祠就是因为实在甩不开,今晚再不解决,她就要解决我。”

    顿了顿,她收敛笑意,平静道:“我要进山了,你快回去吧。多谢指路,开学后请你吃饭。”

    前提是,能顺利解决这个红衣厉鬼。

    向淇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艰难做出决定。

    落日渐渐西沉,林间的光越发暗淡。幽密林子里,唯有静静行走的簌簌声。

    无论是瘦长的树影或者繁盛的草丛,都像潜藏在黑暗中的魅影。

    祝山月侧目看明明已经怕得腿抖,但依然陪着自己的向淇。

    按脚程计算,她们已经进山内了,但那口水潭却没有踪影。

    最后一丝余晖即将消散。

    “向淇!回头,快跑!”

    山风拂过,不远处的草丛里,立着一道红影。

    发丝散乱,面容雪白。

    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摄住祝山月。

    向淇有些懵,下意识说:“不行,我怎么能把你留在这,天都黑了……”

    红影像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发出艰难的吸气声,最终化为尖利的惨叫:“鬼啊啊啊啊啊——!!!”

    祝山月将她往出山的方向一推,然后看也不看那红影一眼,向着深山狂奔。

    日落西山。

    所有的光亮像是被瞬间吞噬。

    晃动的白光照亮了脚下的路,祝山月握着手机,用余光不断寻找山神祠。

    每瞥一眼,那阴冷红影就逼近一分。

    祝山月握着兜里破碎的桃木,希望它如同从前一样庇佑自己平安。

    但冰冷的桃木没有反应。

    身后,腐臭阴冷逼近。

    红衣厉鬼的轻笑像细微电流抚过发梢、脖子。

    更多贪婪的视线出现在树梢、草丛中,它们无声窥探着误入深山的活人。

    祝山月的余光清晰看见一只僵硬青白的手伸来,重重压向了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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