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细雨绵绵。南方入秋的天似乎都这样，空气中的寒气都带着点刺骨的痛。
凛冽的天，包裹着过路的每个人往前涌。
今日不宜出行，但周围是繁华地段，人流还是很多，一波接着一波。钱橙也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从远处向下看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小黑点。
她紧了紧衣服，站在红绿灯路口大喘气，马不停蹄的掏出手机：六点十五分。如果不是刚刚跑得快，这班公交车恐怕又要错过了。
还有五分钟，钱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红绿灯上的时间，卯足劲准备往前冲。
刚抬步还没落下，就被后面着急回家的大娘挤的一个踉跄。人是没什么事，不过手臂上提着的东西洒出来了一半，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雨的阴潮很快和地面上那滩水融为一体了。
而钱橙头也不能回的往前走，现在可是接孩子高峰期。她怕她一个回头不及，会直接摔在地上。何况她已经看到了末班公交若隐若现的影子在不远处晃悠。这种已经算得上是糟糕的情况下，再去惋惜自己的失误，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也就算了，洒了就洒了。时间也不能倒退，反正这顿骂是挨定了，她连祈祷都免了，上天注定命有此劫。
果不其然，和大概猜的没错。真的是那辆承载着无数回家的希望的末班公交。当然，钱橙并没有多希望。
家吗？她有家吗。有的吧。
比起靠在车窗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夜景发呆，她更希望能在外面漫无目的的瞎逛。
人真是一种遇到困难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生物么？又或许只有她是。
车上断断续续上来了很多人，钱橙周围的位置也被占满了，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悄咪咪的对旁边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小姨，这个姐姐长的和你好像哎。”
前面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回头看了钱橙一眼，钱橙也借此看清楚了她的样貌，长相很明媚柔和，是那种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星星。不刺眼，又不会被忽略。但说像那真是太扯了，压根没一个地方相似的。而那个被叫做小姨的女生豪不在意的笑了笑，接着低垂眉眼，摸着小女孩的头问道：“是不是跟小姨一样好看啊？”
小女孩使劲点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吃到自己喜欢的糖果一样开心。
钱橙恍然大悟，小孩子的措辞字典是不完整的，他们总会说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不属于成年人世界的童真。而那些能轻而易举理解别人的人才是这个世界最稀缺的资源。
因为大多数人只学会了倾述而不是聆听。而家长，在面对孩子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摆着长辈身份的架子，所以他们也学不会弯腰去听。
她在思索间，车里也断断续续少了很多人。那个被称为女孩小姨的女生似是过于无聊，摆弄着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乖乖的，也不哭不闹，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小脾气，橱窗里的洋娃娃似的。
女生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道：“她三岁时发了一场烧，也没影响到什么。”停顿了好一会，才叹气开口：“就是表达能力不行。”她说的很委婉，但钱橙还是懂了。
往往狗血的故事，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搭话。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女孩这么说。
钱橙有些不解，带着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想啊？”
她露出点不好意思，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感觉你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她的声音很轻，理应来说在一片颠簸吵闹中是听不清的。
积压了一会的情绪慢慢发酵，钱橙忍了忍，压了压堵在喉咙里的钝痛，如刀片割裂般艰难吐字：“没有，就是有点累。”
突如其来的关心往往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纯粹善意会比熟悉的情绪更容易让人招架不住。
女孩爽朗的笑了，没在多问。倒是给足了钱橙自我调节的时间。雨滴溅到车玻璃上模糊了一片。直到临近下车前，她才再次说话：“喏，伞就留给你用了，我们家很近，不需要，外面的雨下大了。”
钱橙还是愣的，她怎么知道她没有伞的？
继而又觉得自己太傻了，身上的衣服都沾了水。有伞没伞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她连忙道谢，摸遍了衣服兜，总算在裤子口袋里翻出了一张有点湿皱巴巴的十块钱。她递过去，女孩没接，只是眼睛清亮的看她。滋润了水，带着春的气息。
她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或者说——当主角的料。
被牵着手的小女孩和刚刚那样看了她一会，发话了：“小姨好看，送你。”
公交车已经到站停车了，钱橙只好僵着收回了手，不知所措的望着她们一大一小离开的方向。就这么顺着思路发了好一会的呆，她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她总感觉这些情啊谊啊什么的如果不立刻给点什么，那么以后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偿还。
代价不可怕，可怕的是代价是未知的。
这一年，和她以往人生十几年里的每一年都没什么不同。记忆也经常是过一天忘一天的。要非得扯点什么与众不同不一样的，估计就是下学期开始，她要转学了。
这一点都不特别，只不过那时的她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力，只能硬生生被命运打了个措手不及。
身边的位置刚再次被人坐下，钱橙的站点就到了。她抬起头扫了一眼，是个清隽的少年模样。一副金框边眼镜松松垮垮的挂在鼻子上，平心而论，这是她喜欢类型。
那一年里，她的择偶标准：眼镜，手好看，聪明的，有点小帅，少年感。
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眼镜这么喜欢。这个癖好太奇怪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小时候看小说看多了，里面的反派或者主角什么的总有几个带着眼镜的。
男孩见她走了，取而代之的坐上了她的位置。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随即响起了一串听不出来的歌声。由于铃声声音过小，实在是听不清什么歌词，只能依稀辨别这是属于很温馨那一挂的调子，像一首来自童话世界的歌谣一般，她喜欢这首歌。
钱橙跟着哼了会模糊的音节下了车，她原本的位置很巧不巧下了车刚好看得见。钱橙想起点什么，装作不经意的瞥了眼男孩支着头的手，指甲修的整洁，每一根手指都纤细均匀，骨骼微微凸起，好看的紧。而本来眉眼淡然的男孩，在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时眉头皱了又皱。
人一天需要记住的东西有很多，需要消化掉的记忆也不少，这件事很快就被这场大雨一并冲刷的干干净净。
＊
回到家有一会了，如预料般的一样，钱橙刚到家不久，就被一个劲逮着问：“奶昔买回来了没买回来了没？”
最近镇上开了个新店，他们的奶昔包装，跟那种大一点的盒装冰淇淋一样，只有个盖子不封口。不过盖子早就被人潮汹涌的人群挤掉了。
那杯被护在怀里的奶昔是她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的。甚至为此还淋了会雨。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更何况她生不生病这种小事，而她也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讲，也可能是真的有点累了，钱橙咬字都有点没力气：“我忘了。”
为什么会下意识撒谎呢？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么做才可以少挨点训。也不是说少，只是挨训的时间可以变短很多。而且，也不需要开口解释什么。安静的听就好了。
不过，意料之外，这顿骂没挨。那边投来一个果然不出所料的眼神，得意洋洋接着道：“就知道你会忘，我自己买了回来。”
松了口气，那样更好，点着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那你把钱给我吧。”
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僵住没动，低着头。
“给我啊。”
很显然，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愣着干什么？给我啊。”
“掉了。”安静了好一会，钱橙才敢抬头。但也只是偷瞥了一眼，对方显然脸色不好。她便迅速躲开快要碰在一起的目光。
袁悻现在是看一眼就会爆炸的状态，本来刚刚还喜气和睦的一家，转眼间，都开始露出尖锐利齿。空气中已经染上了浓浓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而这些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的存在。
气疯了的袁悻顾不上那么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让你做什么都做不好，你有个什么用啊？每天就知道吃去了？给你碗饭就已经是施舍你了，你少不知好歹！”
“还什么丢钱了？怕不是你自己偷偷藏起来了吧？现在给我装哑巴，每次一说你就摆个死人脸色给谁看啊？”
她还嫌骂的不够来劲，直接用力把钱橙拽到大门口声音又大了好几个度，这样才更方便让街坊邻居听到，方便让自己诉苦：“你知不知道你吃的是谁家白米？钱都能丢？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跟你那个妈一样蠢。我欠你们一家的吗？啊？”
她越骂越难听：“难怪没人要你，这么蠢，你亲妈活该丢下你跑了。你妈还不知道有多庆幸没带上你个累赘，你活该啊！”
“我养只狗都比养你有用，畜牲见了我都知道摇摇尾巴，你在那里清高个什么劲？狗还会守家，你有什么用？”
“和你爸一样没用，你活着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去死呢？”她吼着，尖着声，嘶哑着，竭尽全力挑她的错。
张牙舞爪的撕掉她的伪装。
钱橙的指尖已经被自己掐的泛白，一波接一波的酸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疼的发酸。牙齿都在打颤的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大人，有小孩，也有老人。或许里面还会有她的同学，她的朋友，她的老师。
她最不想被看到的一面，她最不想被发现的一面，她一次次自欺欺人的掩饰藏起来强迫自己忽略的那一面。在此刻，被毫无保留的刺破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当乐子瞧。
她看到大部分人脸上都挂着见怪不怪的平静或投来一连串好奇的目光，有人在笑，有人在劝。一场闹剧看起来就是个戏台，什么样的角色都有，而她…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丑角。像个笑话。让她，让那些痛，让那些崩溃到差点抗不过去的瞬间，像个笑话。
一个粉碎掉的，被拼出来的，笑话。
钱橙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一片。她不得不承认，她做不到无所谓，她是人不是木偶，她还是有心，还是会难受。哪怕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无济于事。
没人救她。也有人“就”，就隔岸观火，就一笑而过，就视而不见。事实上，那些人也没错，对于一个不熟悉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好？所以，错的只是她，只能是她。
无论何时何地，大庭广众之下的批评都是让人加倍难过的存在。
她哑着嗓子为自己辩解，维护那点什么都不是的自尊心：“我没有。”
但没有什么呢，没有没有用吗？没有比狗还没用吗？还是妈妈没有丢下她？她想否认，可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说不出一句反驳，因为摆在面前的事实打的她很疼。
钱橙一遍一遍的重复低喃着没有。
无力又难过。
这是一件太小的事了，可她就是像被刺进心里了一样，没办法忽略，没办法无所谓，甚至连忍住不掉眼泪都做不到。
可是声音太小了，淹没在一声声入耳的咒骂中，除她以外，无人听见。于是，泪珠也被逼了出来，如无法抵抗的决堤落下。滚烫灼人，一串接一串排着队掉进泥土里，成为树的养料。
估计，它也嫌脏。
袁悻赢了，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胜劵在握，所有人都去安慰她。很多人在指责她，百口莫辩。
她还在哭诉，她还在哭。
明明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空，存在于同一时间段，可钱橙就是被抛弃遗忘了一样扔在一边，无人问津。
钱橙已经在自己都没注意的瞬间，默默把她们的距离分割成两个世界。她在一点点脱离。与她们脱节，隔阂正是在此刻产生的。
最后，这一出戏剧，太过无趣，看客都腻了才堪堪站出几人。在一个扮红脸，数落钱橙的不是，一个扮白脸，安慰袁悻的不幸。还有一个和事佬两边跑中结束了。
月亮爬上树梢透过窗帘染出了一片片月牙白，钱橙还是迟迟没入睡。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与之相隔只有一扇窗的另一面。
黑影飘飘荡荡，带着虚无的触感。夜深温度渐冷，身形挑拨的少年裹着袄子。目光遥远，风吹动发丝，摇摇晃晃。
翻来覆去依旧无法入眠的钱橙在犹豫再三之下还是起身开了灯。如以往那样顺手从床头柜捏起一本书。
在寒春夜里的一盏孤灯，让在冷风里僵着身体一墙之隔的少年回过了头，眼底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着微弱的亮点着了根烟。还没等叼上嘴，就已经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骂声。他找了块大石头席地而坐。吐出过肺的烟雾，白雾刚形成不久，又与雨幕融为一体。勾着嘴角恶劣的轻笑：看吧，没有家的不止他一个。
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比起来，他也是够幼稚的。他知道，其实是他输，他连家都没有。而里面那个让他下午刚看完一场热闹的女孩，最起码还有个名义上装模作样叫做家的“家”。
于他来说，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他的。
家，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少年收了收不该出现的落寞，假寐时脑海中回想起那些道听途说关于里边那个女孩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看起来是个不太美好的故事，但这些又关他什么事。
他闭着眼，迎着周遭渐起的风。等待着天明到来，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前，还未等看清，身后的光源也刚好熄掉了。
而浑然不知情况，还在强迫自己睡觉的钱橙当然不会知道某个小角落里有个少年已经自以为把她了解的很彻底了。
天灰蒙蒙的亮了。夜色渐渐退出，落下了一滩潮湿。
蹲麻了的少年揉着腿龇牙咧嘴的骂娘，裤脚周围沾染上了湿气。而另一边的女孩，不久前才堪堪入睡。正睡的香甜。高挑的少年恢复好知觉之后，坏心眼的敲了敲窗户。直到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才动身跑路。
留下的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烟头。
所以在钱橙拉开窗帘准备瞧瞧怎么回事时，外面早已经空无一人了，映入眼帘的只剩枯树上那抹黄色接二连三飘飘砸下。一阵风过，像是证明有人来过。
但她只觉得冷。于是抱着手瑟缩几下接着缩进被子里，变成一团。左滚右滚，最后还是裹着被子起身趴在窗户上看外面春雨萌芽。
这场雨不大，是刚刚下起来的。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混入鼻腔。这种味道，刚开始会让人感觉不习惯钱橙微微侧了侧头，恰好瞥见了那根被藏起来又被风卷出来却卡在石头缝的烟头。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没太放在心上。
“大早上发什么神经？”这话是袁瑶说的。这间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很明显她也听到了刚刚那声响儿。
听见门口有动静，钱橙马不停蹄的往床上赶。所幸这间屋子不算大，床的距离离窗户不远。也是抢先一步。在袁瑶开门之前钱橙已经迅速坐在床边了。
钱橙低着头垂着眸。双手死死的抓紧了被子，好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
袁瑶最见不得她这一言不发样，跟尊大佛一样搁那里站着一动不动。她越看越气。发言也有些过激：“你那副清高样，我们家可容不下你。昨天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结果最后还不是留下来了。”
“一个人怎么能没用成这样，钱橙，换做我是你我早走了。”
钱橙走到她的面前，暗淡无光的那双眼睛盯着她，袁瑶也不知怎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干什么？”
她也就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直直的往门那边走。
“有本事你今天就别回来！”袁瑶在后头大喊。
其实最开始的袁瑶并不是这样，张牙舞爪。像老虎一样时不时挥着那双锋利的爪子跟在她妈妈袁悻后边作威作福。那时候的她会跟在钱橙的背后甜甜的喊她妹妹。会真心实意的对钱橙好，还会在看到她被欺负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甚至会因为她和袁悻大吵一架。
要不说命运多舛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袁瑶对钱橙的态度跟各个方面都越来越像袁悻的风格了。也许是真的成功被她妈妈洗脑了吧。也或许是因为，她们本来才是一家人。是她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
她快记不起来袁瑶曾经对她好的样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不会在因为她的眼泪而有半分动容的袁瑶。反而会借她的脆弱而放肆嘲笑她。
她有些恍惚，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袁瑶那份无缘无故的恨。
错愣中，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开口问袁瑶：“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钱橙，我就是讨厌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我也讨厌你。”
“你的存在就足以让我讨厌。让人讨厌。”
钱橙顿住步子，眼睛又是模糊一片。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慢，又很坚定。
今天有风，空气凉爽。
耳边的杂音被放大，像被水浸泡过的音质。昏昏的糊糊的。钱橙身体底子本来就很差，一晚上基本没睡加上昨晚又没吃饭导致的气血不足。头疼头晕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眼前一黑又一黑，伴随而来的是常年持续耳鸣。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如释重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连不舒服的身体都好了很多。踩在地上都是轻飘飘的。
那种名为“家”的氛围实在是太过压抑了。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来对付她一个人。
很多次都会有想逃离，甚至比起这个更加极端的想法。
后面紧接着传来接二连三的咒骂声。看来袁悻也起床了。
钱橙捂住耳朵，想借此躲过那些难过。可声音可以被隔绝，但记忆不行。习惯不行。她甚至可以脑补出身后的是什么样的场景，会组织什么样的语言来共同诋毁她。
最让人难过的是，这些，她都不能做到不在意。反而会被一次次影响。
“钱橙。”她回过头。
对上了一双眼。
凛冽的天，包裹着过路的每个人往前涌。
今日不宜出行，但周围是繁华地段，人流还是很多，一波接着一波。钱橙也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从远处向下看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小黑点。
她紧了紧衣服，站在红绿灯路口大喘气，马不停蹄的掏出手机：六点十五分。如果不是刚刚跑得快，这班公交车恐怕又要错过了。
还有五分钟，钱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红绿灯上的时间，卯足劲准备往前冲。
刚抬步还没落下，就被后面着急回家的大娘挤的一个踉跄。人是没什么事，不过手臂上提着的东西洒出来了一半，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雨的阴潮很快和地面上那滩水融为一体了。
而钱橙头也不能回的往前走，现在可是接孩子高峰期。她怕她一个回头不及，会直接摔在地上。何况她已经看到了末班公交若隐若现的影子在不远处晃悠。这种已经算得上是糟糕的情况下，再去惋惜自己的失误，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也就算了，洒了就洒了。时间也不能倒退，反正这顿骂是挨定了，她连祈祷都免了，上天注定命有此劫。
果不其然，和大概猜的没错。真的是那辆承载着无数回家的希望的末班公交。当然，钱橙并没有多希望。
家吗？她有家吗。有的吧。
比起靠在车窗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夜景发呆，她更希望能在外面漫无目的的瞎逛。
人真是一种遇到困难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生物么？又或许只有她是。
车上断断续续上来了很多人，钱橙周围的位置也被占满了，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悄咪咪的对旁边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小姨，这个姐姐长的和你好像哎。”
前面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回头看了钱橙一眼，钱橙也借此看清楚了她的样貌，长相很明媚柔和，是那种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星星。不刺眼，又不会被忽略。但说像那真是太扯了，压根没一个地方相似的。而那个被叫做小姨的女生豪不在意的笑了笑，接着低垂眉眼，摸着小女孩的头问道：“是不是跟小姨一样好看啊？”
小女孩使劲点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吃到自己喜欢的糖果一样开心。
钱橙恍然大悟，小孩子的措辞字典是不完整的，他们总会说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不属于成年人世界的童真。而那些能轻而易举理解别人的人才是这个世界最稀缺的资源。
因为大多数人只学会了倾述而不是聆听。而家长，在面对孩子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摆着长辈身份的架子，所以他们也学不会弯腰去听。
她在思索间，车里也断断续续少了很多人。那个被称为女孩小姨的女生似是过于无聊，摆弄着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乖乖的，也不哭不闹，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小脾气，橱窗里的洋娃娃似的。
女生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道：“她三岁时发了一场烧，也没影响到什么。”停顿了好一会，才叹气开口：“就是表达能力不行。”她说的很委婉，但钱橙还是懂了。
往往狗血的故事，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搭话。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女孩这么说。
钱橙有些不解，带着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想啊？”
她露出点不好意思，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感觉你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她的声音很轻，理应来说在一片颠簸吵闹中是听不清的。
积压了一会的情绪慢慢发酵，钱橙忍了忍，压了压堵在喉咙里的钝痛，如刀片割裂般艰难吐字：“没有，就是有点累。”
突如其来的关心往往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纯粹善意会比熟悉的情绪更容易让人招架不住。
女孩爽朗的笑了，没在多问。倒是给足了钱橙自我调节的时间。雨滴溅到车玻璃上模糊了一片。直到临近下车前，她才再次说话：“喏，伞就留给你用了，我们家很近，不需要，外面的雨下大了。”
钱橙还是愣的，她怎么知道她没有伞的？
继而又觉得自己太傻了，身上的衣服都沾了水。有伞没伞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她连忙道谢，摸遍了衣服兜，总算在裤子口袋里翻出了一张有点湿皱巴巴的十块钱。她递过去，女孩没接，只是眼睛清亮的看她。滋润了水，带着春的气息。
她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或者说——当主角的料。
被牵着手的小女孩和刚刚那样看了她一会，发话了：“小姨好看，送你。”
公交车已经到站停车了，钱橙只好僵着收回了手，不知所措的望着她们一大一小离开的方向。就这么顺着思路发了好一会的呆，她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她总感觉这些情啊谊啊什么的如果不立刻给点什么，那么以后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偿还。
代价不可怕，可怕的是代价是未知的。
这一年，和她以往人生十几年里的每一年都没什么不同。记忆也经常是过一天忘一天的。要非得扯点什么与众不同不一样的，估计就是下学期开始，她要转学了。
这一点都不特别，只不过那时的她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力，只能硬生生被命运打了个措手不及。
身边的位置刚再次被人坐下，钱橙的站点就到了。她抬起头扫了一眼，是个清隽的少年模样。一副金框边眼镜松松垮垮的挂在鼻子上，平心而论，这是她喜欢类型。
那一年里，她的择偶标准：眼镜，手好看，聪明的，有点小帅，少年感。
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眼镜这么喜欢。这个癖好太奇怪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小时候看小说看多了，里面的反派或者主角什么的总有几个带着眼镜的。
男孩见她走了，取而代之的坐上了她的位置。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随即响起了一串听不出来的歌声。由于铃声声音过小，实在是听不清什么歌词，只能依稀辨别这是属于很温馨那一挂的调子，像一首来自童话世界的歌谣一般，她喜欢这首歌。
钱橙跟着哼了会模糊的音节下了车，她原本的位置很巧不巧下了车刚好看得见。钱橙想起点什么，装作不经意的瞥了眼男孩支着头的手，指甲修的整洁，每一根手指都纤细均匀，骨骼微微凸起，好看的紧。而本来眉眼淡然的男孩，在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时眉头皱了又皱。
人一天需要记住的东西有很多，需要消化掉的记忆也不少，这件事很快就被这场大雨一并冲刷的干干净净。
＊
回到家有一会了，如预料般的一样，钱橙刚到家不久，就被一个劲逮着问：“奶昔买回来了没买回来了没？”
最近镇上开了个新店，他们的奶昔包装，跟那种大一点的盒装冰淇淋一样，只有个盖子不封口。不过盖子早就被人潮汹涌的人群挤掉了。
那杯被护在怀里的奶昔是她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的。甚至为此还淋了会雨。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更何况她生不生病这种小事，而她也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讲，也可能是真的有点累了，钱橙咬字都有点没力气：“我忘了。”
为什么会下意识撒谎呢？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么做才可以少挨点训。也不是说少，只是挨训的时间可以变短很多。而且，也不需要开口解释什么。安静的听就好了。
不过，意料之外，这顿骂没挨。那边投来一个果然不出所料的眼神，得意洋洋接着道：“就知道你会忘，我自己买了回来。”
松了口气，那样更好，点着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那你把钱给我吧。”
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僵住没动，低着头。
“给我啊。”
很显然，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愣着干什么？给我啊。”
“掉了。”安静了好一会，钱橙才敢抬头。但也只是偷瞥了一眼，对方显然脸色不好。她便迅速躲开快要碰在一起的目光。
袁悻现在是看一眼就会爆炸的状态，本来刚刚还喜气和睦的一家，转眼间，都开始露出尖锐利齿。空气中已经染上了浓浓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而这些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的存在。
气疯了的袁悻顾不上那么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让你做什么都做不好，你有个什么用啊？每天就知道吃去了？给你碗饭就已经是施舍你了，你少不知好歹！”
“还什么丢钱了？怕不是你自己偷偷藏起来了吧？现在给我装哑巴，每次一说你就摆个死人脸色给谁看啊？”
她还嫌骂的不够来劲，直接用力把钱橙拽到大门口声音又大了好几个度，这样才更方便让街坊邻居听到，方便让自己诉苦：“你知不知道你吃的是谁家白米？钱都能丢？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跟你那个妈一样蠢。我欠你们一家的吗？啊？”
她越骂越难听：“难怪没人要你，这么蠢，你亲妈活该丢下你跑了。你妈还不知道有多庆幸没带上你个累赘，你活该啊！”
“我养只狗都比养你有用，畜牲见了我都知道摇摇尾巴，你在那里清高个什么劲？狗还会守家，你有什么用？”
“和你爸一样没用，你活着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去死呢？”她吼着，尖着声，嘶哑着，竭尽全力挑她的错。
张牙舞爪的撕掉她的伪装。
钱橙的指尖已经被自己掐的泛白，一波接一波的酸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疼的发酸。牙齿都在打颤的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大人，有小孩，也有老人。或许里面还会有她的同学，她的朋友，她的老师。
她最不想被看到的一面，她最不想被发现的一面，她一次次自欺欺人的掩饰藏起来强迫自己忽略的那一面。在此刻，被毫无保留的刺破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当乐子瞧。
她看到大部分人脸上都挂着见怪不怪的平静或投来一连串好奇的目光，有人在笑，有人在劝。一场闹剧看起来就是个戏台，什么样的角色都有，而她…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丑角。像个笑话。让她，让那些痛，让那些崩溃到差点抗不过去的瞬间，像个笑话。
一个粉碎掉的，被拼出来的，笑话。
钱橙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一片。她不得不承认，她做不到无所谓，她是人不是木偶，她还是有心，还是会难受。哪怕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无济于事。
没人救她。也有人“就”，就隔岸观火，就一笑而过，就视而不见。事实上，那些人也没错，对于一个不熟悉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好？所以，错的只是她，只能是她。
无论何时何地，大庭广众之下的批评都是让人加倍难过的存在。
她哑着嗓子为自己辩解，维护那点什么都不是的自尊心：“我没有。”
但没有什么呢，没有没有用吗？没有比狗还没用吗？还是妈妈没有丢下她？她想否认，可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说不出一句反驳，因为摆在面前的事实打的她很疼。
钱橙一遍一遍的重复低喃着没有。
无力又难过。
这是一件太小的事了，可她就是像被刺进心里了一样，没办法忽略，没办法无所谓，甚至连忍住不掉眼泪都做不到。
可是声音太小了，淹没在一声声入耳的咒骂中，除她以外，无人听见。于是，泪珠也被逼了出来，如无法抵抗的决堤落下。滚烫灼人，一串接一串排着队掉进泥土里，成为树的养料。
估计，它也嫌脏。
袁悻赢了，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胜劵在握，所有人都去安慰她。很多人在指责她，百口莫辩。
她还在哭诉，她还在哭。
明明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空，存在于同一时间段，可钱橙就是被抛弃遗忘了一样扔在一边，无人问津。
钱橙已经在自己都没注意的瞬间，默默把她们的距离分割成两个世界。她在一点点脱离。与她们脱节，隔阂正是在此刻产生的。
最后，这一出戏剧，太过无趣，看客都腻了才堪堪站出几人。在一个扮红脸，数落钱橙的不是，一个扮白脸，安慰袁悻的不幸。还有一个和事佬两边跑中结束了。
月亮爬上树梢透过窗帘染出了一片片月牙白，钱橙还是迟迟没入睡。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与之相隔只有一扇窗的另一面。
黑影飘飘荡荡，带着虚无的触感。夜深温度渐冷，身形挑拨的少年裹着袄子。目光遥远，风吹动发丝，摇摇晃晃。
翻来覆去依旧无法入眠的钱橙在犹豫再三之下还是起身开了灯。如以往那样顺手从床头柜捏起一本书。
在寒春夜里的一盏孤灯，让在冷风里僵着身体一墙之隔的少年回过了头，眼底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着微弱的亮点着了根烟。还没等叼上嘴，就已经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骂声。他找了块大石头席地而坐。吐出过肺的烟雾，白雾刚形成不久，又与雨幕融为一体。勾着嘴角恶劣的轻笑：看吧，没有家的不止他一个。
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比起来，他也是够幼稚的。他知道，其实是他输，他连家都没有。而里面那个让他下午刚看完一场热闹的女孩，最起码还有个名义上装模作样叫做家的“家”。
于他来说，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他的。
家，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少年收了收不该出现的落寞，假寐时脑海中回想起那些道听途说关于里边那个女孩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看起来是个不太美好的故事，但这些又关他什么事。
他闭着眼，迎着周遭渐起的风。等待着天明到来，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前，还未等看清，身后的光源也刚好熄掉了。
而浑然不知情况，还在强迫自己睡觉的钱橙当然不会知道某个小角落里有个少年已经自以为把她了解的很彻底了。
天灰蒙蒙的亮了。夜色渐渐退出，落下了一滩潮湿。
蹲麻了的少年揉着腿龇牙咧嘴的骂娘，裤脚周围沾染上了湿气。而另一边的女孩，不久前才堪堪入睡。正睡的香甜。高挑的少年恢复好知觉之后，坏心眼的敲了敲窗户。直到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才动身跑路。
留下的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烟头。
所以在钱橙拉开窗帘准备瞧瞧怎么回事时，外面早已经空无一人了，映入眼帘的只剩枯树上那抹黄色接二连三飘飘砸下。一阵风过，像是证明有人来过。
但她只觉得冷。于是抱着手瑟缩几下接着缩进被子里，变成一团。左滚右滚，最后还是裹着被子起身趴在窗户上看外面春雨萌芽。
这场雨不大，是刚刚下起来的。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混入鼻腔。这种味道，刚开始会让人感觉不习惯钱橙微微侧了侧头，恰好瞥见了那根被藏起来又被风卷出来却卡在石头缝的烟头。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没太放在心上。
“大早上发什么神经？”这话是袁瑶说的。这间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很明显她也听到了刚刚那声响儿。
听见门口有动静，钱橙马不停蹄的往床上赶。所幸这间屋子不算大，床的距离离窗户不远。也是抢先一步。在袁瑶开门之前钱橙已经迅速坐在床边了。
钱橙低着头垂着眸。双手死死的抓紧了被子，好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
袁瑶最见不得她这一言不发样，跟尊大佛一样搁那里站着一动不动。她越看越气。发言也有些过激：“你那副清高样，我们家可容不下你。昨天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结果最后还不是留下来了。”
“一个人怎么能没用成这样，钱橙，换做我是你我早走了。”
钱橙走到她的面前，暗淡无光的那双眼睛盯着她，袁瑶也不知怎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干什么？”
她也就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直直的往门那边走。
“有本事你今天就别回来！”袁瑶在后头大喊。
其实最开始的袁瑶并不是这样，张牙舞爪。像老虎一样时不时挥着那双锋利的爪子跟在她妈妈袁悻后边作威作福。那时候的她会跟在钱橙的背后甜甜的喊她妹妹。会真心实意的对钱橙好，还会在看到她被欺负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甚至会因为她和袁悻大吵一架。
要不说命运多舛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袁瑶对钱橙的态度跟各个方面都越来越像袁悻的风格了。也许是真的成功被她妈妈洗脑了吧。也或许是因为，她们本来才是一家人。是她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
她快记不起来袁瑶曾经对她好的样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不会在因为她的眼泪而有半分动容的袁瑶。反而会借她的脆弱而放肆嘲笑她。
她有些恍惚，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袁瑶那份无缘无故的恨。
错愣中，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开口问袁瑶：“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钱橙，我就是讨厌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我也讨厌你。”
“你的存在就足以让我讨厌。让人讨厌。”
钱橙顿住步子，眼睛又是模糊一片。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慢，又很坚定。
今天有风，空气凉爽。
耳边的杂音被放大，像被水浸泡过的音质。昏昏的糊糊的。钱橙身体底子本来就很差，一晚上基本没睡加上昨晚又没吃饭导致的气血不足。头疼头晕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眼前一黑又一黑，伴随而来的是常年持续耳鸣。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如释重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连不舒服的身体都好了很多。踩在地上都是轻飘飘的。
那种名为“家”的氛围实在是太过压抑了。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来对付她一个人。
很多次都会有想逃离，甚至比起这个更加极端的想法。
后面紧接着传来接二连三的咒骂声。看来袁悻也起床了。
钱橙捂住耳朵，想借此躲过那些难过。可声音可以被隔绝，但记忆不行。习惯不行。她甚至可以脑补出身后的是什么样的场景，会组织什么样的语言来共同诋毁她。
最让人难过的是，这些，她都不能做到不在意。反而会被一次次影响。
“钱橙。”她回过头。
对上了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