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进入秘境以前,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明玉还是在心里祈祷。

    祈祷那个“蛀虫”不要先出现在自家宗门的队伍里。

    蛀虫之所以为蛀虫,就是当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啃食掉了一角。

    蛀虫可以灭,可以杀,可是被啃掉的那一角,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在看见红色信号的那刻,明玉没有犹豫,掉头御剑,冲向尘卿所在的山头。

    任务重要,人命更加关天。

    周围的景色飞速向后倒去,视野中很快出现了两个缠斗的人影,尘卿瞧准动作漏洞一剑捅穿了牡丹的肩膀,头顶落下一道声音:

    “卿师妹!”

    尘卿仰头,明玉眼神一沉。

    少年牡丹用的武器是匕首,专攻上路,故而,尘卿的脸,肩颈,多了很多细密的血口,正在往外渗着粘稠的红丝。

    这模样实在算不得安心。

    厚重的剑气强行割开两人玉石俱焚的对决之势,明玉落到地上,立剑对牡丹厉声:“假城主在哪里?”

    牡丹不语,只是木然地提起攻击姿态,催动灵力,打算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神情微滞,放下匕首。

    转身,将自己脆弱的后背暴露在两个同光宗弟子的眼睛底下。

    这里是秘境之西的一道缓崖,在牡丹的脚下,狭长的陡坡一路往下,角度之倾斜,接近于垂直,挂着无数风磨雨削的棱石。

    他伸出脚踏空,滚了下去。

    一个大活人眨眼就消失了,尘卿和明玉瞬间看呆,停了半晌。

    -

    房璃的手被攥住,可她的视线,缓缓经过牡丹肩膀处的血洞,还有浑身数不清的伤口。

    “你很奇怪。”

    她听见徐名晟这样说。

    目光聚焦到眼前的这个人,那双漆黑阴冷的眸子闪着寒刃一样的锋芒,像是要将她从头到尾地剖开。

    “是吗。”她说。

    口口声声不愿做泥菩萨,字字句句都是事不关己,可所作所为,无不是拼尽全力,乃至于带着可怕的牺牲意志。

    像一只随时随地做好准备扑火的飞蛾。

    哪怕只是一座路过的城。

    只有毫无牵挂的人,才会如此轻视自己。

    傀儡没有心脏,徐名晟却觉得某个地方震了一下,有碎片激荡。

    房璃没有再多说,她的注意力甚至没有在人傀复杂的沉默中多停留半刻,只是挣掉徐名晟的手,口中平平喊道:

    “去。”

    那一秒无限拉长。

    识海之力闪电般离弦而去,重重砸进牡丹的意识网脉,“缚”字纹如同被投石的波涛一样激荡,切割,分离,某种聚焦的光重新出现在牡丹的眼里,又很快黯淡下去。

    啪啪。

    房璃的身上仿似干枯土地,再次迸开两条血缝,渣沫轻溅。

    “他中咒太久了,”乞丐盘腿坐在蓝玉中,望着灵体皲裂的元神叹息,“即使解咒,他的识海被侵蚀过度,回不去了,下半生,也只能做一个半瘫之人。”

    “其实我很后悔。”

    元神忽然开口。

    她通过识海和乞丐交流,旁人听不见,只有乞丐能够感知她的语气,“金蟾镇的时候,我遇见过一对年迈的夫妇,丈夫善妒,常对软弱的妻子施暴,当时,我看不下去,出手打了那个丈夫。”

    “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很快就离开了那座镇。”

    “在自保都成问题的情况下,我既没有办法带走那个妻子,也没有能力在带走之后保障她的生活。”

    “所以我只是走了。”

    “我替她打了她的丈夫,泄了自己的一时之愤,但我却没有办法对此负责。”

    元神的口气平静,叙述故事,语速飞快。

    “所以我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哪怕再微小,再脆弱,再畸形的生命,旁人都没有资格,替他人决定生死命运。”

    她是不想做泥菩萨,因为自身都难保的前提下,她无法对自己作为带来的后果负责;

    可,如果她能救呢?

    房璃再次抬起手。

    澎湃的识海力从浑身的碎隙中溢出,鲜血横流,彻骨的痛楚寸寸咬碎她的躯体,她的意识再次投入无形的识海网脉,朝着最中央张牙舞爪的缚灵咒,释放了悍然灵力!

    与此同时徐名晟踏空而去,衣袂旋转手放剑光,朝着魔头当空劈下!

    趴在牡丹背上的魔尖啸一声,音波扫荡,少年牡丹的耳孔淌下细细的血流。魔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牡丹的肩膀,他的头仿佛被丝线牵扯毫无知觉一昂,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识海中的缚灵咒嗡然增强,牡丹浑身开始遽烈颤抖,继而,魔气暴涨!

    他竟给牡丹喂了魔种。

    凡人入魔有风险,除非有一定境界的修士,境界稍低些的,一旦接触魔种,轻则元气破经脉断,重则失去自我意识,就此沦为魔气的傀儡。

    这也是为什么假城主霸占拂荒一年多,却也只在柏氏女儿身上试过一次。

    很显然,因为手握魔种的人,也在寻找控制这些魔气傀儡的办法。

    “停手!”

    徐名晟的剑气即将破开魔气时,余光扫到房璃呕出的大滩鲜血,于是剑气虚虚一落,他立刻掉头,猛地抓住房璃的手腕冷冷道,“这样下去,谁也讨不了好。”

    徐名晟不知道的是,他有一点估错了。

    那就是,房璃从不做玉石俱焚之事。

    她之所以敢这样,是因为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至少有一个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而还有一些人,绝不会放过让仓央国主死的机会。

    密集的林木被骨蛇压出大道,头顶,魇水还在蚕食着骨蛇的残躯,地面的阴翳不断晃动。树林两边,忽然同时窜出人影,一个冲向房璃,另外两个则毫不犹豫,直刺向牡丹背上的仓央国主!

    -

    第一件事,喜阳喊了他的名字。

    -

    “父上。”

    仓央国主的脖颈伸长,直直地扭曲过来。

    看清楚喜阳的脸以后,他露出了一个在场其余人从未见过的笑容。

    ——扭曲,肮脏,肌肉纹理里爬满苍蝇,恶臭无比。

    “我就知道,”他说,“宴会上那个女弟子是你,对不对?”

    喜阳也笑。唇角的脸颊肉有浅浅的弯钩,像雪堆的月亮。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父上。”

    -

    从喜阳被接回皇宫的第二日开始,她就在等着这一天。

    仓央皇室,就像一个丑陋的脓包,外表光滑,内里早已腐臭不堪。

    血脉不纯的国王不会诞下真正的天子,这件事情,喜阳知道,那些妃嫔朝臣知道,唯独国王本人像一个守缺抱残的茧虫,固执地倒果为因,认为只要有谛听在,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天选之子。

    天选之子。

    每个人都想成为世界的主角,但就像每一只排队忙碌的蚂蚁都不会认识到自己是蚂蚁,喜阳站在树下,勺中的粥粒滴落,看着碌碌蚁群渐渐围裹,耳边响起奶娘棉絮一样的嗓音:

    “秋巧。”

    她原本的名字,叫秋巧。

    诞生在秋天的一个巧合,谛听和使者,同时出现在了仓央国的一个小佛寺。

    “谛听诞世,天降异象,必定无法隐瞒于世,倘若没有庇佑,便如同一块暴露在狼群鼻子底下的带血肉。秋巧,你听我说。”

    奶娘的手放在另一个年幼的小男孩肩上,喜阳的视线缓缓下移,与男孩四目相对,“风巨国灭于魔祸,他是那个国家最后的皇室,唯有此法,才能保他的安宁。”

    他的安宁。

    男孩的眼瞳很大,黑的像最新鲜的果子,泛着亮的油皮,喜阳看着他,心中默念。

    他的安宁。

    男孩叫并玉,喜阳认识他认识了十九年,在襁褓里泡着羊水的时候就打过照面。她认识他相貌英俊,认识他天赋异禀,认识他无所不能,好像全世界的光环都加诸其身。

    喜阳并不羡慕,也并不关注。

    她只是在想,佛寺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玉兰会一样香吗,树下的蚂蚁会更大吗,冬天的雪是白色的吗。

    那天她终于走出了佛寺,走过千山万水,离开了一个禁区,来到了另一个永远也看不见尽头的囚笼。

    仓央国主迷信天选论,对于谛听有着超乎寻常的迷恋,他的所有孩子,都在他的折磨中早早夭折。

    当作为谛听的喜阳出现时,那簇迷信的火焰就像被喂了养料,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得不到,所以把谛听,当作唯一能够接触“天道”的东西,好像那样的折磨,就能够让他暂时摆脱面首贱子的身份。

    日日夜夜,喜阳的脑子里只有奶娘的那句话。

    他的安宁。

    那,我呢?

    -

    化魔的仓央国主颤巍巍地降下头颅。

    他盯着喜阳,视线灼烧,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口气愉悦起来,语言系统也随之切换:“朕,本以为你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朕,心甚慰。”

    他靠的更近了一些,魔气几乎贴到了喜阳的脸上,贪婪地蚕食着这具新鲜的年轻身躯,重复道,“心甚慰。”

    下一秒,胸口忽然刺痛,仓央国主低头,修长的魔气脖颈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而我,怕你没死。”她握着匕首歪了歪头,眼眸清明,框柱这个畸形的魔头,语气轻轻,“所以来找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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