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那样多次的亲密,他仍在迟疑,在害怕,再不确定。

    虞泠明白自己是始作俑者,倘若自己无心,便已是拖了他一生。

    人,难道就会爱一个人坚定到底吗?

    “裴载之,如果没有我——”

    如果你没有在朔北遇到我,没有这些日子的一路相伴,那让你牵肠挂肚是不是会有旁人。

    正如不是你,我会不会也会爱上别人。

    不会了,虞泠在心中道,能够吸引一个人的到底是什么,是外貌,是气质,是品德,还是长久积累以来真正的懂得和崇敬。

    不会再有人和裴贺一样,哪怕世上的虞泠千千万万。

    “如果我离开,再也不回来,你会不会也会爱上别人?”

    她对于爱是不确定的,不像裴贺时不时地怕她一去不回,她害怕的是爱朝令夕改,不间断的瞬变,恰如当年父亲的宠幸,短暂的欢爱不停转移,留给母亲的只有痛苦,还有她这个毫无用处的果实。

    “不会。”裴贺坚定道,“我心悦于你,只是因为你是虞泠。哪怕一样的样貌,一样的声音,那也不是你。”

    “我甚至想过,因为你,我可以不回长安,不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清白仕途,我问心无愧。”

    “哪怕你心里没有我,那怕你从未将我合入你的未来之中……”

    言罢,他眼角一凉。

    虞泠捧着他的脸,擦拭去那滴泪,轻声道:“载之,新年安康。”

    “这次,我不会再离开,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落点。”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山道中大雪纷扬,运送粮食的士兵铁甲熠熠,他们暂停休息,在驿站听着山脚下传来的爆竹声。

    “又是一年过去了,还不知明年会如何?”负责押送的小吏边喝着烈酒边感叹,忙忙碌碌一年,也就挣个够吃饱穿暖的,不过已经是不错。

    对面的人粗声粗气:“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咱们只管忙完这最后一回,来,碰杯!”

    小吏喝了口酒,又扔了两颗花生米入腹,他把玩着手中的铜牌,道:“这次赈灾粮的运送,听说还有大理寺的人参与,看来非同小可。不过是救济灾民,怎么会需要这么多人?”

    他投目望去,洋洋洒洒的都是人。

    “边关打仗,难民跑到了其他城中,到处缺粮,民生疾苦啊。”对面的人抱着酒囊叹气,复又精神起来,“所以说,像咱们这样能吃饱喝足,一家老小又健全,已经是不错了。”

    他们达成了共识,正高高兴兴推杯换盏,不远处突起一阵嘈杂声响。

    小吏算是个领头,忙放下杯子上前询问。

    趟子手匆忙通传,他肩头鲜血淋漓,嘴唇不住颤抖:“不好了,赈灾粮被劫了!”

    “什么?”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宫里梅花正盛,小宫女择了几枝插在瓶中,又收了些落花做点心。李簪雪怕冷,冬日里时常躲懒不出门,便由宫婢将花移到了屋内,让她观赏。

    朦胧的香风中,娇俏的女子面容如玉斜倚在美人榻上,她裹着一圈厚厚的绒毯,手里抱着的是个莲瓣纹珐琅暖炉,正静静地欣赏红梅。

    豆蔻:“公主畏寒,便吩咐做了些热食来垫垫。”

    李簪雪瞥了一眼那些糕点,摇摇头:“我现在没什么心思吃东西,赏给下人吧。哦,对了,唤茯苓来。”

    茯苓是在晋阳手底下做事的武婢,平常都不在宫中。她身形细瘦高挑,面庞窄小,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豆蔻刚出门便见她在墙根下蹲着,一看便知是在等候差遣。豆蔻朝她摆摆手,道:“公主唤你进去呢!”

    “公主吩咐你的事可都做好了?”她小心迈过门槛。

    茯苓揉揉鼻子:“自然是。”

    甫她一进门,豆蔻便自觉地将两扇门关上,茯苓深深吸一口气而后屏住呼吸,道:“茯苓见过公主殿下。”

    李簪雪看着指甲:“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茯苓颔首:“婢子今日收到了消息,确认粮草已经被我们的人所劫。”

    “舅父他们果然出手了,至于那个大理寺少卿,便看他的命了。”李簪雪道,“任何人,只要想要阻了我的路的,必然会像此梅花,断枝入瓶。”

    她眼眉一动,继续问道:“我让你去看着三哥哥,他可有动作。”

    茯苓沉默一会儿,回道:“秦王殿下一如往常,自打回到长安日日筵席不断,府中来客也是落络绎不绝,婢子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李簪雪呼出一口白气,那双美得如狐狸般的眼睛微微扇动,她的目光落在红梅之上,伸手摘去上面殷红舒软的花瓣。花瓣落入水中,漂浮在上,

    在哥哥眼中同一血脉的兄弟,在自己眼中却是劲敌。

    或许阿娘拼死生下她便是为了填补哥哥生来的那部分仁慈,她轻轻偏过脑袋,嫩粉指尖划过面庞。她生得不如哥哥那般像母亲,却轮廓柔和,睫毛浓密,总是半睁不开,笑起来眸如弯月,娇俏无比。

    “听闻陛下开始为公主殿下甄选驸马,静贵妃也在留意。”茯苓道。

    “为我甄选驸马?”李簪雪冷笑一声,“自古以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堂堂明德皇后所出公主,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怎么轮得到区区一个贵妃来留意我的亲事?莫不是真把自己当皇后了。”

    茯苓道:“听闻陛下因秦王胜仗一事,有意将静贵妃的位分升为皇贵妃。”

    李簪雪心一痛,今日是皇贵妃,明日便是皇后。哪怕她面上不显,心中也是伤心,这么多年了,父皇心中所念着的发妻,便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吗?

    当初哥哥选太子妃之时,若不是静贵妃有自知之明,这门亲事说不定也会任她左右。

    即便身为公主,也总有不如意之事,李簪雪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那枝红梅。公主到底不是皇子,她的婚事怎会由自己做主。如果随了静贵妃的意,嫁去她家,她也定要将府中搅得天翻地覆。

    也罢也罢,只要哥哥好。

    茯苓小声道:“依侯爷所想,必然会护着公主,不让公主嫁给不想嫁给的人。”

    “护着?”李簪雪冷笑,她握着杯盏的手发紧,轻轻贴在唇边,“在那群狼子野心的人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公主,他们表面敬着我,内心鄙夷我。即便我天资、学识,样样不输那又如何?”

    “在他们眼里,女子便只有生儿育女一样用处。”

    她呷了口清茶,露出一点笑容:“我为何选你做我的亲信便是如此,我不认为你会比那些男人差。”

    茯苓眼睛一亮,“侯爷如此轻视公主,必然眼光狭窄。他们太过自大,任何挡路者必除之而后快,所累积罪行,定然引起民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言罢她顿住,下跪道:“婢子失言。”

    “你说的对,”李簪雪示意她起身,“舅父他们一心只为自己,只可惜我哥哥却看不透这一切。哥哥仁善,觉得舅父是阿娘留下来的亲人,足以让他庇护这么久。”

    茯苓轻声道:“太子殿下是为君子,德重恩弘,怎会忍心伤害侯爷他们。”

    “是啊,世上能有几个像那位中书令的女儿一般好运,得嫁哥哥那样的男子,”李簪雪失神,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渺茫,却心甘情愿为哥哥铺路,“本宫为天潢贵胄,照样要在这里与你谋算。”

    他们面前是一条铺满荆棘的坦途。

    哪怕鲜血淋漓,她也要为哥哥走一趟。

    屋内,梅花上的残雪渐渐融化成晶莹的露珠,叮咚一声滴落在琉璃器皿中。李簪雪目光上移,一圈光点落在眸间,瞳孔恰如松间琥珀,澄净透明。

    园中还有择梅踩雪声,阵阵入耳,倒是有生气。

    茯苓替她斟了花茶,又奉上点心,一只狸奴乖巧地窝在脚边,不一会儿便灵巧地跳入李簪雪怀中。

    她揉着狸奴脖颈间那圈软毛,道:“这狸子现在倒是乖巧,从前是个顽皮的,还把哥哥给吓了一跳。”

    她还记得那时即便哥哥已经被吓得浑身颤抖,还是抱住她护着她安慰。

    如果一切都能留在小时候就好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牵绊,没有那么多烦心事要做。

    茯苓道:“公主能告诉的已经告诉了,剩下的便看侯爷如何动手,倘若他们真的做成,将一切毁的一干二净……”

    她知晓李簪雪心中的谋算,绝对不止是针对裴贺和秦王那般简单。

    “愚蠢的人自然有办法去死。”

    李簪雪不动声色地咬着糕点。

    茯苓伸手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碎末,出口道:“公主应当不是真的想让证据消磨……”

    “一切都跟本宫没什么关系,瓮中斗蟋蟀,怎么会伤及看客?”李簪雪蹙眉,“现在只是担心,如若裴贺的身份并没有那么简单呢?”

    “他当初孤身去往偏僻的凉州,不过三年就带回来了云州堪舆图,任职高位,一时风头无两。一切未免太过不合乎常理,从前我们轻视了他,现下想想,他未必不在局中。”

    李簪雪提醒她:“还有一个人,你也要帮我查一查——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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