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贵妃心里只挂念着自己的儿子,她才不在乎什么皇贵妃之位,也不上心李簪雪的婚事。左右她知道这个公主心里一向没有自己,还不如少掺和。

    她是贵妃,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比起那些虚无的地位,孩儿的平安才是大过天。

    李谲自打回到长安,一切匆忙,也未能前来拜见她几次,听闻他参与许多朝堂官员的宴请一时间风头无两。

    静贵妃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羽翼渐丰,终于彰显出自己的才能,怕的是他如此招摇,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她终日在甘露殿哀叹,宫婢安慰道:“三殿下如此才能,战场上所向披靡,得以凯旋,又岂会畏惧那些官场小人?再说娘娘不是最希望三殿下成材了吗?”

    “胡说,我只盼他平安。”静贵妃静下来喝了口茶,“从前都是他自己逼着自己,我知晓只要有明德皇后那一双儿女在,储君的位置怎么也不会轮到我的谲儿,便任他去自由跑跳,不曾督促他学习,只需要平安地成长,寻个良家的女子成婚,生上一儿半女,本宫就坐享齐人之福就好了。怎知他野心如此……”

    “帝王之位,想来能者居之,三殿下有一身才能,即便当不了未来的天子,做个造福一方的王,娘娘也可搏个好名声。”宫婢给她添茶。

    静贵妃叹息,指尖轻轻揉着眼角细微的纹路,“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当初本宫入宫为妃,家中望女成凤,后明德皇后身故,便一心捧我做皇后。谁人不知皇上皇后伉俪情深,本宫只得望其项背。说到底,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最好,一为争斗,难保落下个人财两空的结局。”

    她的底色是忧伤的,释然的,旁人只知她贵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可是不知道她并不在意权势,后宫事物能放手便放手。这样看来,李谲却不像她的孩儿。

    “谲儿心思深沉,自幼时起圣上将所有的关注度都放在皇后那一双儿女身上,我感激上天,还肯给我一个谲儿,疼惜着,不肯让他受苦,想着就这样默默无闻的也好,”她美目失神,手中拧着一方藕荷色绸绣牡丹纹手帕,声音淡淡,“只是他与我不同,心有青云之志,不肯趋于人下,谲儿心里,是盼望着得到他父王的认可的。”

    李谲的变化还是从谢太师去世以后,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不吃不喝三天,静贵妃也在门前哭求了三天,等他出来时,已全然变了一副模样,按着自己母亲的双肩,言辞恳切:“娘,不争便会死。”

    静贵妃淌着泪:“可是争何尝不是送死?”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静贵妃轻声道,“财富权势,君王之爱,亦如清晨薄雾,朦胧虚幻。守着爱过日子的人,其实是最孤单的人。”

    她很早就明白了这点,所以并没有去苛求君王的爱。

    宫婢见她眉眼渐湿,心头一酸,安慰道:“后宫事多烦扰,贵妃娘娘能做到独善其身已经很好。”

    她搀着静贵妃踱步至殿外,日光在殿外地上覆了一层金色,静贵妃伸手晃了晃发髻间的步摇,忽然出声道:“我替谲儿在太平寺求的那些香囊呢?”

    宫婢道:“婢子都收着呢,现在拿出来?”

    静贵妃摇摇头,又点点头,匆忙地乱了步子:“拿出来,在取出那些我亲手写的经文,我要要放进香囊里,给谲儿祈福。”

    她叹息:“这孩子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我,我还腆着脸给他做什么福袋?”

    宫婢捂嘴一笑:“娘娘口中这么说,还不是不日不夜地给三殿下抄写着经文,眼睛都熬坏了,婢子看着心疼。”

    ......

    要是在一年前,闻笛觉得想不到自己现在会处于宁州,他缓慢地用盛有热水的瓶子熨烫着裴贺的衣衫,明明时至新年,府内却全无热闹之气。

    赈灾粮丢失,此事非同小可,刺史派遣了一大批人,勒令短期间必须让案件水落石出。

    “会不会是山匪?”侍剑猜测道。

    裴贺摇摇头,他看着押送粮食的队伍途经之地,雪地里还留着一串凌乱的车轮印记,“绝无山匪可能。”

    “一则运送粮食之多,山匪不能在短暂的时间内运走;二则山匪向来只针对金钱之物,而非粮食;三则此次押送赈灾粮是由大理寺一手负责,精兵强瑞,一般山匪妄动不了。”他用指尖蹭了一点积雪,在鼻尖嗅了嗅。

    是近些日子的新雪。

    “何许人也,竟然敢劫赈灾的粮食?”虞泠蹙眉。

    侍剑道:“听闻当事的小吏道,原本一行人在驿站休息,忽然趟子手来报有人劫了队伍,他们前去查探,一派狼藉中,只剩几个空荡荡的箱子。”

    虞泠一扯嘴角:“还真有趣,留下几个箱子做什么?”

    裴贺站起身来,雪落纷纷如柳絮,寂静的山林中,鸟雀声零落,仿佛指引着什么,他往前走着,看着干净的车轮印记间,几滴印入的红色血印,终于明白。

    “有人想借机除掉我。”他道。

    侍剑讶然:“除掉郎君?你如今在宁州,为何有人要对你出手?难不成是阳泉侯?是太仆寺卿?”

    当初那案子没头没尾的,太仆寺卿回过头来想替儿子报仇也未尝不可。

    “是因为那半块玉玦。”裴贺转过身,眼睛看向虞泠。

    虞泠顷刻间读懂了他话中的含义,那半块玉玦中含了太多的秘密,让那些人不得不出手,将裴贺除之而后快,哪怕他如今远在宁州,他们也有将他覆在掌心之下的自信,这便是警示。

    这些赈灾粮是裴贺向长安所请求得来,如今无故被劫,他必然会被问罪。

    “时不可待,”虞泠上前,拉住他的衣角,凛声道,“必须回长安。”

    裴贺垂眸,目光落在她颈间属于披风的系带,“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回长安,我们手里的东西还太少,而且我也不愿你回去。”

    “秦王回朝,我害怕他会伤害你。知道你逃出来不容易,万不可再入虎口。”

    他道。

    虞泠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倘若现在不回去,谁知道下次他们再下手是什么时候?我们在明,而敌者在案。回到长安,那里有可以庇护你的人。”

    “我并非全然为了你,正因为他们留了空子,我必须钻进这个空子,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断绝这一切,这是我与圣人的承诺。”裴贺声如滚玉,“况且这件事绝非仅仅是除掉我这跟心头刺那么简单,朔北战败,谁能知道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要想卷土重来还差什么?必然是内外应和之人。”

    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已是无边无界:“我裴贺幺麽之辈,蜉蝣之身,我的命算不得什么——”

    “可是——”他眼神变得狠厉,那是他们第一次在他眼睛看到这样的神色,“万不可眼睁睁给旁人做了嫁衣,看着他们搅乱国事,危害百姓。”

    他很坚定,但对于爱,他却很脆弱。

    虞泠见过他的清正,见过他的执着,也要看见他的坚定。

    一路辗转,跨越了半个大晟,他被蛮人囚困,九死一生,他被人诬陷,差点死在狱中,一朝被贬,依旧逃不出那些人的手掌心。

    一场又一场的雪,见证了裴贺的经历,可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他不过也才二十余岁。

    “我信你,”虞泠道,“现在回长安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她迅速冷静下来,对着侍剑道:“去散布消息,说赈灾粮之案已经有了眉目。还有,去请靳刺史还有几位大人。”

    侍剑先是一头雾水,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二人的决定,道了一声“嗯”便匆匆离开。

    等侍剑离开,虞泠转过身,她露出一抹笑容,看着裴贺:“我想,城中那些百姓不会需要担心是吧。”

    裴贺一拱手,缓缓道:“虞娘子冰雪聪明,在下佩服。”

    虞泠看他冻红的手,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裴贺肩头,并替他系好:“你怎么不懂得照顾自己,等到老了,有你后悔的。”

    她在掌中呼着白气,还不忘解释:“我在朔北时冻习惯了,这些冷还不算什么。”

    言罢,虞泠连自己都愣住了,或许连她都不曾想过,也有一天会这样自觉地关心一个人。

    裴贺牵起她的手,笑道:“这样也好,有时外在之物并不是最好的取暖方式,你说对么?”

    他们的手都是冰冷的,却在相握的那一刻有了共同的温度。或许自从他们决定携手一起走下去时,手与手之间,就有了感应。

    虞泠感觉自己面前的那条路明朗了一些,见山水,见众生,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从前不肯拘泥的爱恨都有了温度。

    她怀念阿娘,怀念阿姐,怀念阿满,怀念曾经的自己,甚至会想到当初那个绝情的父亲。

    这些都是她不能抛弃的爱与恨的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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