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 执初阁
室内寂静，檀香木气息浓重，萦绕在胸腔，温柔细腻，醇厚如初。
想来因为主人偏爱，这室内的木制摆件无一不是由上等檀香木制成。
与这书房的装点格格不入的，便是铺在地上的一层细石。
宜兰跪在上头，细石似是死死嵌入她的细肉，稍一动弹就磨得皮开肉绽，她已在这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从发痛发麻，到如今毫不知觉。
只是不断的石子如尖刀般刺入嫩肉的痛让她冷汗直流不得不清醒。
分明燃着香，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纠缠在空气中，令人生厌。
案前的人放下公文，向后靠在檀木椅上，食指屈叩扶手，淡淡道“如实招来。”
四周回荡着余声，宜兰抬头，吃力地挺起腰杆，沙哑的嗓音像含着一口血，“回大人，奴婢该说的都已交代完了。”
这回答显然不是云真满意的，一双冷眸再次落到眼前跪着的人身上，分明是看着宜兰，却像是透过宜兰的面容，抓住了什么。
云真身子微微向前倾，冷冷开口，“你是宁州人?”
疑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态度。
没机会让宜兰四答，云真唇角一勾，眸中泛起冷意，“若非你是先前就跟着知吹的，可真让本官误会是叶夫人对本官的关照。”
早在对宜兰行刑前，云真就屏退了执初阁中的侍从婢女。
此刻，凉掉的茶水似透着幽冷，屋内的杀气渐渐泛起。
宜兰俯身叩首，“大人，奴婢幼时，父亲入流，举家迁入京中，十三岁时，家父因鸣青楼案入狱，奴婢也遭家中叔舅卖为奴隶，于宁州何事一概不知，奴婢跟随小姐，并非全因夫人安排，小姐也并不知奴婢旧事，望大人莫要迁怒于小姐。”
“你与本官之间，倒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宁州曾氏之女，曾梦幸。”
毫不夹带情绪的话从云真口中悠悠说出，云真看向跪地的宜兰，她身子颤抖，血色浸透衣裙，狼狈至极，又咬牙死死不肯说那致她于此地的秘密，简直像只濒死的野兽用利齿护住最后的一块肉。
熏香袅袅，宜兰跪地不动，额头重重抵在铺有细石的木板上，暗红色的血染黑了发白的石子，一声不呼，一言不发。
见到这般的顽石，云真不怒反笑，眼底暗藏波涛汹涌，“知道本官不会杀你，反倒装腔弄势。”
一瞬间，东意如二月雪去般消散。
宜兰双手支撑着地让身子起来些，额间流下的血染花了她往日温婉恬静的丽容，颤巍巍的睫间还挂着已凝固的血珠，她垂眸，哑着嗓子道，“奴婢不敢，既是大人早已了然，何苦执着从奴婢口中再听到答案。”
看着宜兰一双浸满鲜血的眸子，云真闭了闭眼，起身往书架走去。
“天权四年，鸣青楼案牵连朝野上下四十余人，其中十余人皆是正三品以上官员，涉及如此重大的案件，天子仁慈，免去株连亲族之罚，”她说着，将手中找到的卷轴扔到宜兰面前，木轴在砸到地时发出“咚——”的响声，未用绳系起的卷轴就这样半开在宜兰眼前，“只是本官一时也想不通怎还有落网之鱼?”
上头白底黑字写着当年鸣青楼宴被下旨赐死和流放的官员，寥寥几人的名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宜兰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她父亲的名字。
曾宏辽。
是少数人之一。
她瞬间明白过来，双目睁大，失神地用手指抚摸着那个名字，呢喃道，“原来......是这样......”
指间沾染的鲜血仿若浓浓的思念与忧伤，晕染了一笔一划间的不甘与恨意。
见此，云真将她拽住的卷轴狠狠踢开，蹲下，俯身捏起她的脸，悲悯的瞳中倒映出宜兰狼狈不堪的姿态，又将目光转向那张已然完全摊开的卷轴。
那后半面，是恶人的罪状。
“如今你可还要隐瞒?”
空气越发焦灼，圆润的泪珠滑过宜兰的脸颊，夹杂着血丝滴滴绽落在云真的手上，滚烫的温度触得云真微微松开钳制，终于，宜兰闭上眼，握紧拳头，“奴婢知错。”
话音刚落，云真注视着宜兰那双已分不清血与泪的眼，收回手，退后半步。
桎梏退去，宜兰却仿若失去支撑的木偶，瞬间瘫软在地，她强撑着跪坐，抬起头看向云真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自愿陷入其中，“奴婢在竹玉进府时就注意到她了，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宜兰又垂下眸，“可不正是像极了奴婢那同家父流放的妹妹。”
当年皇上下令整治鸣青楼案的声势浩大，大张旗鼓，但又因先皇丧期五年内不得杀人，因此诸罪从轻，像曾宏辽这等小宫本就犯不上大事，轮到处置这类人时也就无需一一圣裁，自有手下人来办。
九年前
西街，低矮的围墙下，院内大大小小的人站了一堆，角落处的大缸内结了白网，地上砖块丝丝裂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院中央拉扯不断的一家子中。
“啊—”一道短促的叫声，年仅十三岁的宜兰被狠狠摔在坚硬的地上。
紧随其后是踏踏脚步声，宜兰娘小跑来，抱住她，轻轻拍着宜兰的背哄着，又忍不住回头骂她爹，“夫君，幸儿还小，身段又轻，你怎能这么推她。”
听到宜兰娘的斥责，曾宏迈心疼的神色又显出来，以袖掩面，牵着年幼的竹玉，俯视地上双目通红的宜兰，劝道，“圣上既然开恩可以留下一个子女继续在京中，为父又怎么忍心带你走呢，受苦的事，我们扛下就是了，”
语罢，他缓慢扫视了眼，堂内的几个同族兄弟，拱手道，“今日弟弟遇难，望诸位兄长日后多为幸儿考虑，择一良婿，带上罪弟留给幸儿的嫁妆，风风光光出嫁。”
正跪在地上哄着宜兰的宜兰娘，怒目道，“你……”又回头望向那些站成一堆的哥嫂兄弟，默默流泪。
身后有一位族兄站了出来，一副大义凛然，“弟弟，你放心去吧，有我在，自会将幸儿当成亲闺女疼。”
没等曾宏辽接话，有个还抱着奶娃子的表嫂，大咧咧对宜兰娘喊道，“妹妹啊，别胆心你家幸儿了，有咱们在，还会让你宝贝饿着?”
身后传来阵阵笑声。
“是啊，一家子人，还能不管幸儿?”
“小弟还是多虑了，有我表三哥在呢。”
“我可是幸儿的大嫂咧。”
耳边是那些个嘈杂的声音，霎那，宜兰所倚仗的力量卸下，身子毫无防备向后仰去，她忍着疼痛将细嫩的手支在粗砺的地上，睁开眼，泪水朦胧，光影依稀，是别离的背影。
无数只伸来的手，无尽发颤的问候，宜兰挥着手想甩开，眼前却越发清晰，少时不懂，可笑亲情，她发狠地挣开令人作呕的怀抱，挣出回忆的阴霾。
宜兰喘着气，将当年的细节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却注意到云真只静静垂眸把玩一块通体青色的玉佩，不语。
稍等宜兰平复下来，云真才抬头问道，“你会恨你的爹娘吗?”
宜兰摇头，又想了想说道，“恨与不恨都太过绝对。”
“竹玉呢?杀了她是恨，”云真将手中的玉放回一方木盒中，漫不经心道，“还是另一种私情?”
宜兰只苦笑，未作应答。
好在云真也并没打算听到什么，只作随口一问，语罢，挥手令宜兰退下。
虽是内心惊疑这么容易便放她走，但宜兰的面上并未显现，只颤巍巍欲备站起告退，奈何跪了两个时辰的双腿早已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宜兰用手将腿掰起来，却只看得见密集的细石扎入的骇人样子，双腿仍是没有半分力气。
云真叹息，当着宜兰的面将那方精致的木盆放入横柜的暗格中，打开门，天光大亮，“木提，将她送回去。”
不过一会。
一位身着素雅青衣，梳着单螺发髻，玉石发簪作配的女子从外面袅袅入内，向云真恭敬行礼，“是，大人。”
人走后，云真独自坐在案前，收起地上的卷轴，余光瞥见卷轴一端沾染的暗红色，久久凝视。
室内寂静，檀香木气息浓重，萦绕在胸腔，温柔细腻，醇厚如初。
想来因为主人偏爱，这室内的木制摆件无一不是由上等檀香木制成。
与这书房的装点格格不入的，便是铺在地上的一层细石。
宜兰跪在上头，细石似是死死嵌入她的细肉，稍一动弹就磨得皮开肉绽，她已在这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从发痛发麻，到如今毫不知觉。
只是不断的石子如尖刀般刺入嫩肉的痛让她冷汗直流不得不清醒。
分明燃着香，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纠缠在空气中，令人生厌。
案前的人放下公文，向后靠在檀木椅上，食指屈叩扶手，淡淡道“如实招来。”
四周回荡着余声，宜兰抬头，吃力地挺起腰杆，沙哑的嗓音像含着一口血，“回大人，奴婢该说的都已交代完了。”
这回答显然不是云真满意的，一双冷眸再次落到眼前跪着的人身上，分明是看着宜兰，却像是透过宜兰的面容，抓住了什么。
云真身子微微向前倾，冷冷开口，“你是宁州人?”
疑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态度。
没机会让宜兰四答，云真唇角一勾，眸中泛起冷意，“若非你是先前就跟着知吹的，可真让本官误会是叶夫人对本官的关照。”
早在对宜兰行刑前，云真就屏退了执初阁中的侍从婢女。
此刻，凉掉的茶水似透着幽冷，屋内的杀气渐渐泛起。
宜兰俯身叩首，“大人，奴婢幼时，父亲入流，举家迁入京中，十三岁时，家父因鸣青楼案入狱，奴婢也遭家中叔舅卖为奴隶，于宁州何事一概不知，奴婢跟随小姐，并非全因夫人安排，小姐也并不知奴婢旧事，望大人莫要迁怒于小姐。”
“你与本官之间，倒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宁州曾氏之女，曾梦幸。”
毫不夹带情绪的话从云真口中悠悠说出，云真看向跪地的宜兰，她身子颤抖，血色浸透衣裙，狼狈至极，又咬牙死死不肯说那致她于此地的秘密，简直像只濒死的野兽用利齿护住最后的一块肉。
熏香袅袅，宜兰跪地不动，额头重重抵在铺有细石的木板上，暗红色的血染黑了发白的石子，一声不呼，一言不发。
见到这般的顽石，云真不怒反笑，眼底暗藏波涛汹涌，“知道本官不会杀你，反倒装腔弄势。”
一瞬间，东意如二月雪去般消散。
宜兰双手支撑着地让身子起来些，额间流下的血染花了她往日温婉恬静的丽容，颤巍巍的睫间还挂着已凝固的血珠，她垂眸，哑着嗓子道，“奴婢不敢，既是大人早已了然，何苦执着从奴婢口中再听到答案。”
看着宜兰一双浸满鲜血的眸子，云真闭了闭眼，起身往书架走去。
“天权四年，鸣青楼案牵连朝野上下四十余人，其中十余人皆是正三品以上官员，涉及如此重大的案件，天子仁慈，免去株连亲族之罚，”她说着，将手中找到的卷轴扔到宜兰面前，木轴在砸到地时发出“咚——”的响声，未用绳系起的卷轴就这样半开在宜兰眼前，“只是本官一时也想不通怎还有落网之鱼?”
上头白底黑字写着当年鸣青楼宴被下旨赐死和流放的官员，寥寥几人的名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宜兰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她父亲的名字。
曾宏辽。
是少数人之一。
她瞬间明白过来，双目睁大，失神地用手指抚摸着那个名字，呢喃道，“原来......是这样......”
指间沾染的鲜血仿若浓浓的思念与忧伤，晕染了一笔一划间的不甘与恨意。
见此，云真将她拽住的卷轴狠狠踢开，蹲下，俯身捏起她的脸，悲悯的瞳中倒映出宜兰狼狈不堪的姿态，又将目光转向那张已然完全摊开的卷轴。
那后半面，是恶人的罪状。
“如今你可还要隐瞒?”
空气越发焦灼，圆润的泪珠滑过宜兰的脸颊，夹杂着血丝滴滴绽落在云真的手上，滚烫的温度触得云真微微松开钳制，终于，宜兰闭上眼，握紧拳头，“奴婢知错。”
话音刚落，云真注视着宜兰那双已分不清血与泪的眼，收回手，退后半步。
桎梏退去，宜兰却仿若失去支撑的木偶，瞬间瘫软在地，她强撑着跪坐，抬起头看向云真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自愿陷入其中，“奴婢在竹玉进府时就注意到她了，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宜兰又垂下眸，“可不正是像极了奴婢那同家父流放的妹妹。”
当年皇上下令整治鸣青楼案的声势浩大，大张旗鼓，但又因先皇丧期五年内不得杀人，因此诸罪从轻，像曾宏辽这等小宫本就犯不上大事，轮到处置这类人时也就无需一一圣裁，自有手下人来办。
九年前
西街，低矮的围墙下，院内大大小小的人站了一堆，角落处的大缸内结了白网，地上砖块丝丝裂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院中央拉扯不断的一家子中。
“啊—”一道短促的叫声，年仅十三岁的宜兰被狠狠摔在坚硬的地上。
紧随其后是踏踏脚步声，宜兰娘小跑来，抱住她，轻轻拍着宜兰的背哄着，又忍不住回头骂她爹，“夫君，幸儿还小，身段又轻，你怎能这么推她。”
听到宜兰娘的斥责，曾宏迈心疼的神色又显出来，以袖掩面，牵着年幼的竹玉，俯视地上双目通红的宜兰，劝道，“圣上既然开恩可以留下一个子女继续在京中，为父又怎么忍心带你走呢，受苦的事，我们扛下就是了，”
语罢，他缓慢扫视了眼，堂内的几个同族兄弟，拱手道，“今日弟弟遇难，望诸位兄长日后多为幸儿考虑，择一良婿，带上罪弟留给幸儿的嫁妆，风风光光出嫁。”
正跪在地上哄着宜兰的宜兰娘，怒目道，“你……”又回头望向那些站成一堆的哥嫂兄弟，默默流泪。
身后有一位族兄站了出来，一副大义凛然，“弟弟，你放心去吧，有我在，自会将幸儿当成亲闺女疼。”
没等曾宏辽接话，有个还抱着奶娃子的表嫂，大咧咧对宜兰娘喊道，“妹妹啊，别胆心你家幸儿了，有咱们在，还会让你宝贝饿着?”
身后传来阵阵笑声。
“是啊，一家子人，还能不管幸儿?”
“小弟还是多虑了，有我表三哥在呢。”
“我可是幸儿的大嫂咧。”
耳边是那些个嘈杂的声音，霎那，宜兰所倚仗的力量卸下，身子毫无防备向后仰去，她忍着疼痛将细嫩的手支在粗砺的地上，睁开眼，泪水朦胧，光影依稀，是别离的背影。
无数只伸来的手，无尽发颤的问候，宜兰挥着手想甩开，眼前却越发清晰，少时不懂，可笑亲情，她发狠地挣开令人作呕的怀抱，挣出回忆的阴霾。
宜兰喘着气，将当年的细节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却注意到云真只静静垂眸把玩一块通体青色的玉佩，不语。
稍等宜兰平复下来，云真才抬头问道，“你会恨你的爹娘吗?”
宜兰摇头，又想了想说道，“恨与不恨都太过绝对。”
“竹玉呢?杀了她是恨，”云真将手中的玉放回一方木盒中，漫不经心道，“还是另一种私情?”
宜兰只苦笑，未作应答。
好在云真也并没打算听到什么，只作随口一问，语罢，挥手令宜兰退下。
虽是内心惊疑这么容易便放她走，但宜兰的面上并未显现，只颤巍巍欲备站起告退，奈何跪了两个时辰的双腿早已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宜兰用手将腿掰起来，却只看得见密集的细石扎入的骇人样子，双腿仍是没有半分力气。
云真叹息，当着宜兰的面将那方精致的木盆放入横柜的暗格中，打开门，天光大亮，“木提，将她送回去。”
不过一会。
一位身着素雅青衣，梳着单螺发髻，玉石发簪作配的女子从外面袅袅入内，向云真恭敬行礼，“是，大人。”
人走后，云真独自坐在案前，收起地上的卷轴，余光瞥见卷轴一端沾染的暗红色，久久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