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小念。”

    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

    祝秋风已经徒手夺过我的刀,把我搂进怀里,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我们两个的手上都鲜血淋淋。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牛乳沐浴露混合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和三年前的一模一样。没变过。

    真好闻。即使粘上了些许泥土的腥味,也还是好好闻。

    上大学后,在夏天我很喜欢用的香水尼罗河花园,原来不抵他脖间千分之一好闻。

    雨还在下。

    他露出的白皙肩颈上凝了一颗颗透明的雨水,又被新的雨水打落。

    我盯着那些不断滚落的水珠,移不开眼。

    我今天可能是真的疯了。疯过头了。

    我很想伸出手,将那些水珠全都碾碎。抹在脸上。再尝尝味道。

    黄毛挨了一下,其他小混混扶着他一起走了。没有回头。

    祝秋风哄我说,别怕小念,他们不敢报警。那些人手上多少都沾点事,去了就进去了,一进去就很难再出来了。

    哄完我,语气又开始变得有些愠怒。

    “小念,下次不准这样做了,很危险。”

    “祝秋风。对不起。我……”

    我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用力掐着我自己的手,像要把我的手心掐块肉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又犯病了,我不是故意的……”

    “不哭,小念。”祝秋风开始手足无措,将我掐自己的两只手分别紧紧抓住,又试图给我擦眼泪,看到自己全是血污的手,又僵硬地放了下来。

    天色渐晚。

    河水开始昏暗发黑。

    还有最后一丝亮的时候,他又重新抱住我。

    再次拥抱,我感受到他肩膀的轻颤。

    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此刻却沉默无言。有些东西注定只能随着暮色沉入河里。

    我想起来去看他的伤势,拉起他的手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伤口很深。

    “去医院,祝秋风,我们去医院。”

    祝秋风摇头。

    我跟着他到了桥头,看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被摔得坑坑洼洼,孤零零地躺在雨里。

    祝秋风顺着我的视线看过来。

    “小念,是你的箱子吗?”

    我点头。

    祝秋风帮我拾起箱子,放在摩托车前面,动作轻松得像是提起一袋纸巾。

    他给我戴好头盔套好雨披。

    雨势未减。风声呼啸。

    我坐在后座,轻轻靠在他的背上。老姑苏区质朴的灯光化成模糊光影,不断倒退,我的人生好像也被旋上回转发条,慢慢回到三年前。

    “冷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自己冷不冷。我感觉不到。

    我只知道我很想抱住他的腰。

    他的腰好细。比齐久思的细。只有我一只手张开那么多。

    我们到了一家小诊所。

    祝秋风熟门熟路去开门,侧过身让我先进。

    我在门外抖掉雨衣上的水,又被掉落在身上的雨冻得一激灵。

    祝秋风站在外侧给我挡雨,接过雨衣,像个大哥哥似的又给我拂掉发上的雨珠,动作自然得像是习以为常。

    我突然觉得他变了很多。

    他不是那个文文弱弱,漂亮到上小学第一次见面、我就把他认成是个女孩子的祝秋风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都叫他姐姐。每次这么叫他他都会耳红,但也不阻止我。于是我每天都姐姐长姐姐短,祝秋风每次都红着耳朵装不理我,然后第二天又给我背来一书包我爱吃的格力高小饼干。

    小学班上大部分的男生都很恶心。我从来不信什么小孩子天性善良这种话。那只是大人们忘干净了自己的童年,对小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到十岁的年纪,男生们就爱给漂亮女生开黄腔,说胖女孩丑女孩是猪是坦克,和动物园未开化的猴子没什么区别。虽然我平等地讨厌所有人,也包括女生。小学女生之间会勾心斗角,或者冷暴力莫名其妙不和你玩,来回拉扯之间能堪比甄嬛传。但依旧,不知道是不是大脑发育较晚的原因,小学大部分男生和大部分女生比起来是动物和人的区别。

    我实在太恶心他们了。我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开始学韩国男团打扮,表情要冷,说话要酷,绝对绝对不穿裙子。逐渐开始有很多女生和我玩。我甚至收到过女生的情书。那位女生很漂亮。但我对她只有欣赏,没有任何感觉。到了四年级那会儿,我和另一个看着也很酷的女生处成了“哥们”,都以为遇到了知己,没事就在午休时间一起除恶扬善,把那些小男生的书包翻个底朝天,成了学校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口二人组”。

    长大后,她成了知名铁t。我成了四爱女。

    从此分道扬镳。

    这些回忆我现在想起来都会脚趾抓地。话说回来,祝秋风从小时候开始就像是独立于别的男生之外的物种。爱干净,甚至到了洁癖的程度,周围总是香香的,秀气文静,从不跟风玩烂梗,身上自带一股仙气。班里那些男生很不喜欢他,经常骂他是娘娘腔、娘炮,兔儿爷。但祝秋风家里好像和校长是亲戚,于是那些男生也不敢太过分,只敢在背后说他坏话。

    在我看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后,那些岛上嫉妒女主美貌的村民们的脸开始具象化,变成那些男生的脸。

    我觉得他们就是嫉妒祝秋风。但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小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女生们总是愿意和打扮中性的女孩玩。但男生总是会排挤某些方面“像女孩子”的男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长大后我才慢慢明白。

    哦,原来大家只是厌女而已。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

    “小祝?”

    诊所里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阿姨。

    我的思绪被拉回眼前。

    “不是前两天才来过?今天又把哪里弄伤了?”

    又?他经常把自己弄伤吗?

    “赵姨,帮我打一针破伤风。”

    “好,稍等,我去取药。这位是?”

    阿姨往里面走,声音逐渐变远。

    “好朋友。”

    祝秋风真的是对这里很熟,去给我接了杯水递给我,“小念,坐。”

    我接过那杯滚烫的白开水,捂在手里,坐在一旁的老式木沙发上。

    “饿吗?等会带你去吃泡泡馄饨。”

    泡泡馄饨。

    好久没吃了。高中放学的时候回去吃,现在都快忘了什么味道。

    “好。”我点点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人显示:“王女士”。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桌上,看着它不断震动,快跑到桌子边沿。

    祝秋风看我不接电话,看了看我,没有多问。

    他知道我为什么不接。也从来不会多问。就像高中时那样。

    原来他都没有忘记。他还是我熟悉的祝秋风。

    医生阿姨回来了,开始给他消毒打针。

    老式顶灯炽亮到晃眼。碘伏擦过后,尖细的针头戳进他白皙的皮肤,往下进入发蓝的、清晰可见的静脉,针管里透明的、没有生命的药液被缓缓注射进去,像是浸入一条窄而温柔的河流,从此会和《蓝色多瑙河》一样生生不息。

    真美啊。

    我情不自禁握住他垂在桌下的另一只手。

    祝秋风也在看着那个针头,察觉到我的动作,压了压我的手心,对我说,“不怕。”

    针头拔了出来,漏出一滴鲜红的血,又被棉签沾掉。

    “好了,这些药拿回去擦伤口,每天一次,回去忌生冷,注意不要感染,这个月再让我看到你,加钱!”医生阿姨说。

    祝秋风笑笑,说了声谢谢。

    然后拉着我的手出门。

    “小念,我要先回去洗个澡。很快的。洗完就带你去吃馄饨。”他说。

    我点点头。

    他家在古城区。靠着拙政园那边,对,离知名景点山塘街也很近。欢迎各位读者朋友来玩,但尽量避开节假日,人真的很多。也少被忽悠买纪念品,都是外地人来做生意的,有些东西在景区外就能买到,价格能翻几倍。

    我记得他家。是一处采光很好的小宅院。他爸妈以前是姑苏知名手艺人,随便一个雕塑手作就可以拍到十来万。后来他家只剩他一人了。家里就显得空空荡荡。

    下车后,祝秋风领我进家门,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给我擦脸,就脱衣服去洗澡了。

    他一点都不避嫌,背对着我脱了上衣,露出一个青年男人线条完美的后背。

    我嗓子有些发紧,移开目光,看向桌上的摆件。

    然后他去了浴室。

    水声弥漫。

    我抓紧了那条毛巾,嗅了嗅。

    是薰衣草香。

    我缩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心像是在一片宁静的薰衣草园中慢慢舒缓。

    直到祝秋风洗完出来,我还是这个姿势。

    “小念。”

    他叫我。

    “困了吗。”

    我摇摇头。

    “帮我上个药。”

    他走过来,将从医生阿姨那拿的药递给我,然后转过身去。

    “哪里?”我说。

    我庆幸自己听着没什么异样。

    祝秋风稍稍掀起自己的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腰。

    他腰上的伤很醒目。大概有十厘米长。是一处有些参差不齐的刀伤。虽已止了血,但看着依旧有些狰狞。

    但我却觉得很美。像是玫瑰的花柄。

    我用棉签沾了酒精,指尖却先碰上了那道伤疤。

    湿润的。柔软的。残留着沐浴露香味的。于白雪之中伏起,绵延的肉红色山脉。

    他微微发抖,没有说话。

    棉签头缓缓涂过那道暗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很快又挥发掉。

    他皱眉,抓紧了沙发的扶手,却不喊疼,只是叫我的名字。

    “小念,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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