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阳县为南北通货要塞,若只未雨绸缪便要将其封锁,必将引发诸多不便。

    因此,梁颂年的奏请呈上伊始,众臣在朝堂就分了两拨观点,争论不休。

    奉元帝无奈下,只得散了朝会,让诸臣回去将利害分析结合各部情况,以及通运现状等问题,重新梳理清楚再议。

    说白了就是空口相争无效,拿实据来断是否。

    故而,承阳前来呈奏的信使,是在上京三日后才携奏批返程的。

    与此同时,江淮景下朝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便直奔去了相府。

    日月更迭,加急敕令进承阳后,当县衙宣读。

    然陈育德虽为一县之令,与梁颂和林知瑾还差些级别,他二人奏请中央之事自不必与他商议,他更无权过问。

    可圣旨下到了眼前,陈育德才后知后觉过来此番二人竟呈合奏。

    他差人去驿站请了众人来听宣后,心里不免各种猜疑。

    直至人齐宣旨,听完了明令各事,陈育德虽消疑云,却是如鲠在喉,如芒刺背般接下了诏书。

    “林中丞留步。”

    信使与此行派遣的钦差走后,陈育德单叫住了林知瑾。

    梁颂年闻之,也跟着回了头。

    陈育德见旁人散尽,就梁颂年一个没眼力见儿的还留,脸色微变。

    他虽自身品阶不高,心想着对方也只是特使,便硬着头皮道了句:“梁特使自行方便,下官不过是有事耽搁林中丞片刻。”

    梁颂年低头笑笑,偏要坐实自己这不识趣的样子,“哦?陈县令有事苦恼?我既承圣意来助赈灾事,自然多尽心力些,如此,我也一道听听罢。”

    林知瑾不甚在意道:“梁特使所言确实,我不过停滞于此,职责不在,陈县令且先说事,再看如何。”

    陈育德听言,也不好再论,只好沉了口气,一股脑儿的说道:“日前下官向林中丞诉说愚见,虽越职私心,却只为承阳百姓。”

    他说到这儿朝梁颂年拱了拱手,“若梁特使拿此问罪,下官无话可说。”

    说完又转回身子,继续对林知瑾道:“可事已至此,下官心有不明也有不忿,就算要得罪中丞大人,也还是想问一问,大人既已允诺,为何出尔反尔?”

    陈育德话说的如此明白,林知瑾想装傻也不成了,他飞快的瞥了梁颂年一眼,平声回道:

    “陈县令毋需激动,关于日前之事,我确赞同县令所想。毕竟承阳县民无辜,投粮用人已够仁义,若再接纳灾民进城,恐生乱动,也难安置。”

    明眼人都听的出来,这前面的话说得越漂亮,后面就一定要有转折。

    果然,林知瑾紧接着道:“但是,承阳之地,乃南北要塞,眼光只在于当下困局,不免狭隘了些。”

    陈育德见他定要赖了之前所诺,雯时慌了脸色,“可……”

    “林中丞困于此地,本是意外,何况他职不在此,又身负要务,虽想为承阳县尽心力,却也因在下的到来,而不得有为。”

    梁颂年适时打断了陈育德,将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陈育德越急越不知该如何去说,明明是对方出尔反尔,自己却似乎除了吃哑巴亏别无他法。

    梁颂年见状又欲开口,却被林知瑾上前一步抢了话。

    “同在官场,皆是以民为先,己为后。陈县令为承阳县民甘心竭力,这也是我逗留这些时日看在眼里的。只是此番梁特使本就被授圣意而来,请旨不过是流程之事,尚不为我能左右。”

    这话听的陈育德云里雾里,似有转机出现,却又重复强调此事不可逆。

    他发懵片刻,行礼道:“下官愚钝,还请中丞明示。”

    林知瑾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微微低头,似是在斟酌什么,他能感受到陈育德急切求解的眼神儿,也能感受到梁颂年不动声色的狐疑目光。

    须臾,林知瑾抬头对眼前的陈育德晒然道:“我既对陈县令有所诺,必当践行。然梁特使所言俱实,为臣者,遵君命。思忖再三,唯先留梁特使助县令赈灾,而我快马加鞭往返京都,如此,晚辈重任既卸,定尽全力为承阳当下困局。”

    “什…什么?!”陈育德惊愕道:“中丞要在此时返京?”

    梁颂年若有所思旁观而站,并不打算插嘴。

    林知瑾嗤笑一声,“陈县令若觉得我走了便不再归来,那也不该信我当初之诺,横竖令旨已颁,我等不能抗命。”

    陈育德连忙道:“中丞话说到这个份上,下官哪里还有疑,只是路途艰险,中丞及户部各位大人……”

    “陈县令不必担忧,”林知瑾打断道:“考虑到账籍事宜,已与梁特使协商,提刑司同往此行。”

    陈育德皱眉喃喃了句:“提刑司……”

    林知瑾点头道:“是,提刑司虽主为赈灾事,但灾粮已安全抵达,难民也逐步安置中,若我们快马加鞭往返,耽搁不下什么。”

    良久沉默,陈育德木讷的脸上才慢慢聚起笑容,低头行礼道:“中丞以德报怨,令老朽羞愧难当。只是当下困局仍在,下官还需厚着脸皮叨扰。多说无益,唯盼中丞及各位大人一路平安,不日而归。”

    他说完,保持行礼姿势,转身向梁颂年又道:“如林中丞所言,令旨已颁,下官万不敢逆。明日便叫人在城南清出一片空地,设临时难民营。城南处人烟稀少,也离驿馆近,方便特使行事。”

    梁颂年当了半天看客,猛的被点到,收神儿收的慌乱,清了清嗓子方客气回道:“陈县令思虑周全,日后我等多配合。”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该散了场。

    林知瑾上次回驿馆是同众人一起,此次逗留片刻,不好叫旁人等他,也不好再作高官排场单派车马,便婉拒了陈育德叫人相送的好意,徒步出了门。

    县城不大不小,衙门偏中央,驿馆稍南些,如此机会,借午后阳光瞧瞧这座无辜蒙难之城是何番景象,也不虚此行。

    梁颂年一回生二回熟的强行跟去。

    “梁特使奉旨前来理赈灾事,总围着我转算怎么?”林知瑾瞥他一眼,“不务正业么?”

    梁颂年听惯了他这种话,也不在意,“所宿一处,自是见的多,现下就刚好顺路。”

    “特使刚来想是要忙许多事,我为闲人,不急回,便不算太顺路。”

    林知瑾对梁颂年的嫌弃,并不是近年才有的。非要往前倒的话,约是许多年前,他意识到这小子对自己妹妹殷勤不断的时候。

    不过,梁颂年这边是随他怎么揶揄自己,因为是妻兄,也断不会往心里去,仍点头微笑道:“兄长说的是,稍后确实要忙的。”

    林知瑾心里清楚拿话噎不走他,也就不再这方面多费口舌,忽而转了话锋道:“今日我所言所行,与你之计划不符,竟没什么想要问的么?”

    梁颂年没料想他竟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谋论,先是愕然,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承阳县接济北上难民已两月有余,期间多次主动或被迫的捐钱粮食衣物,早已不堪重负。

    现下各家各户维持日常生计便是不易,自无热闹娱乐之事。

    是以,商铺闭门,街头冷凄。

    梁颂年沉思了好一会儿,方低头回应道:“本也诧异,后斟酌兄长所为,倒合理。”

    林知瑾有些出乎意料的看了他一眼。

    梁颂年道:“兄长滞留承阳数日,我才来便对人对事皆有疑心,明面上请旨封城,暗地里算计谋划,若我与兄长互换,也免不了此番试探。”

    他说罢,又补了句:“只是此举有些冒险,若是那陈县令心思多些,怕是会识破兄长已经不信任他了。”

    林知瑾见他将自己心思说的这般直白,一时应接不暇,默然前行好一段距离,才随着夏日热风开了口。

    “既能预想到这个地步,又何必先与我通了所谋。”

    “中丞既要入局清查,当知人心是如何叵测,又如何不择手段,也好以御史台清谏呈于陛下,叫奸佞巨蠹伏法,还朝廷清净,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梁颂年忽然严肃,以官职尊称,言之凿凿又无比决心。

    林知瑾一时错愕,继而眉头紧皱,“如今怀疑皆未落实,竟要你以家国民安来做说辞了?”

    “通货枢地,芝麻小官,绝不敢徇私枉法。可若阴云密布,骤雨急至,以蝼蚁之身想渡过湍急河流,当如何?”

    林知瑾怔了下,随即不答反问道:“你这是料定了陈县令与假-币有关?”

    梁颂年笑道:“兄长聪慧敏察,这蝼蚁求生虽为本能,却无力爬树寻叶。既如此,安然渡河,怎又会是风吹落叶的巧合。”

    林知瑾听多了只觉细思极恐,背脊寒凉,再开口之时,声音暗哑了不少。

    “以你之见,这假-币溯源不过是大树之落叶而已。”

    梁颂年话里有话道:“兄长适才还说我奉圣意而来,该是想得明白揪叶折枝是为开端,挖根焚毁方可终止。”

    林知瑾深思半响,终没再言。

    梁颂年遥望前方萧条大路,已能见到驿馆门楼,也没再说话。

    两人默然无声的走了许久,将抵门前时,梁颂年停步开口道:“兄长问我为何事先交代了谋划,我一路思忖,想此事直言不讳未尝不可。”

    林知瑾恍惚中抬头看向他。

    梁颂年堪堪续道:“以特使身份前来赈灾,为阴差阳错所驱。如若不然,我该是从假-币事入局,无论如何,总要和兄长相碰。既如此,交代早晚,并无差别。”

    林知瑾短促的笑了声,“如此费时费力绸缪,可想过后果?”

    梁颂年道:“尽人事而知天命,我既有想要得到的,当为之全力以赴。”

    林知瑾道:“我若先前不理会你呢?”

    “兄长聪慧敏察,如今坐的更是御史中丞的位子,”梁颂年重复刚才的话,并反问道:“怎会不理呢?”

    林知瑾长长的沉了口气,不再言语,转身先一步进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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