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敕令中,虽有言语婉转处,却也尽数允诺所求。

    是以,承阳信使返程路中,曾随宣旨钦差绕了一段路,为的是请驻冀州都督刘友淳派兵。

    梁颂年与县令陈育德协作将灾民移入城南时,刘友淳正点兵出发。

    待灾民转移完毕,兵至城门,承阳县闭锁,此地便成了铁桶一般。

    城内除听旨的数名官员,其他民众概不知自身正处瓮中之态。

    第三日,赈灾事已井然有序。

    林知瑾借梁颂年之口,与提刑司众人协商护送他与刑部归京事。

    “林中丞要在此时返京?”

    提刑司正使周辰对此略惊,转头与副使钟路对视一眼,复而对梁颂年劝道:“特使可否再行打算?这城门才关,便要出人,非易事。”

    林知瑾先前当着梁颂年与陈育德所说的,实为临时胡诌的言论,可权衡利弊下,已成了顺水推舟的必要事。

    梁颂年道:“林中丞要册在手,关乎国事,如今已耽搁多日,恐圣上亦急。我二人思虑再三,此时灾情稳住,更有我驻留应对,他多留无益,简行入京,也是时局使然。刘友淳非武莽,没有理由压人不放。”

    周辰听完蹙眉深思,钟路却似被说服,“灾事虽稳未平,特使请旨所忧之瘟疫,尚有隐患,若我提刑司走时有险情横生,岂不失职?”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七嘴八舌的跟着道:“此时离开确实不妥!”“灾情稳住便可返程,林中丞何不再等几日……”

    梁颂年高声道:“圣上既任命我为此行主事,若有失职问罪,也是我来承担。再者城门已封,疫病发,则内行医治,最不济之果,便是疫病与城共焚。既能预见是何险情,又何必执着于此?”

    他说完,又揶揄一句,“还是两位提刑大人,抑或其他提刑使有行医治病之能,要留下预防帮衬?”

    钟路本已张开的嘴,终是无话可说,遂又闭上了。

    周辰则道:“提刑司此行授圣意全听梁特使差遣,自无可异议,只是此事来的仓促,望特使宽宥两日。一来给林中丞及各位刑部大人整顿时间,而来我等也可与刘都督提前商议出城具事。”

    梁颂年微笑道:“周提刑说的是,理应如此。”

    承阳县驿馆地宽不足,以致加盖了二楼。

    此次来了数名官员,暂按先后两拨人来分,二楼便是以林知瑾为首的巡查队伍,一楼则是梁颂年为首的赈灾特使。

    谈妥了归京安排,梁颂年便去敲响了二楼位置最佳处的房门。

    “进来吧。”

    林知瑾正负手于窗前远望,头也没回的应了句。

    梁颂年不紧不慢的进门关门,走至窗前茶桌,拎起砂壶,先是将已饮过的孤杯蓄满,才倒了自己的。

    “果如兄长所料,他们拖了出行时间。”

    林知瑾回过头,“多久?”

    梁颂年道:“两日。”

    林知瑾眉毛微蹙,两步走至桌前,矮身坐下,顺其自然的端起梁颂年方才给自己续的茶,抿了两口,又转头望向了窗外。

    “兄长在想什么?”梁颂年说着话,坐到了对面。

    林知瑾姿势没变,好一会儿才回道:“想提刑司谁有问题。”

    梁颂年道:“依方才交谈,我觉得……”

    林知瑾回头看他。

    梁颂年微笑道:“全都很有问题。”

    林知瑾略感无语,顿了顿又道:“你若失算,该如何收场?”

    梁颂年道:“既铤而走险,自是没想着退路。”

    林知瑾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梁颂年侧头躲开了这不太友好的凝视,桌下的手移覆在腰间香囊上,目光远去,指尖摩挲,默然须臾,才缓缓道:

    “兄长放心,我是成家之人,绝不逞能那亡命徒的勇。”

    落日黄昏,满城渐静,家家户户点亮明灯,又随着时间流逝错落而灭。

    驿馆内,梁颂年所居处泛着幽暗昏黄,从外看去,不过两根蜡烛的微光,却无人知这间天地门紧锁,窗留口,人已无影踪。

    是时,夏叶繁茂,夜深云密。

    一私宅院旁过墙高的树杈上,有身手矫健者藏匿其间,将内院屋舍概况尽数收于眼底。

    约半个时辰前,陈育德于此院正厅而出,入后院正房,稍有言语,方灭灯而歇。

    直至整院没入夜色,树梢簌簌风声,藏匿者轻声落地,月影透过层层云间闪动,忽而照得人影贴墙速行。

    距离骤然拉开,那人回头望去,依稀能瞧见正门匾额,陈府两字鲜明。

    脚步未定,回过头时,疾行者拉下遮掩容颜之面罩,正是梁颂年。

    转瞬至驿馆窗下,梁颂年于来路而归,轻巧的滑进微光室内,未曾来得及松口气,倏然屏息。

    “兄…兄长……”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寻回了声音,喊了声本不该出现在自己屋内的林知瑾。

    不请自来的客人此时端坐屋内,放下手中茶杯,随口道:“夜深无眠,寻不到茶,便走到了你这。”

    梁颂年先是一愣,遂哭笑不得,“兄长拿这话搪塞我,未免太荒唐了些。”

    林知瑾不置可否,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竟是一言不发地出门回去了。

    梁颂年苦笑着将腰间香囊解下,拿在手中自言自语道:“真是活久见,兄长怕是对我爱屋及乌了。”

    次日夜幕低垂,梁颂年正准备故技重施,不料窗户才开了半章宽的缝隙,便见一熟悉面庞左右张望而出。

    虽是不似他跳窗,但这正门走的也非光明正大,梁颂年眯起眼睛观察片刻,果断放弃昨日之举,而是跟上了前面的人。

    说来好笑,梁颂年放弃捷径之路跟踪半响,竟还是弯弯绕绕到了陈育德的私宅,他恍然回神的时候,深感无语荒谬。

    未等他心里吐槽嘀咕完,侧方墙角一背影,令他大惊失色,随即两个箭步上前将人拉住。

    “兄长!你——”

    他声出即止,百感交集,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被逮个现行的林知瑾,像是早有预料,脸色语气皆平和,轻声与他道:“我思来想去,便是觉得我既入局,总不该空等。”

    梁颂年气不打一出来,“兄长乃读书人,此等行径竟还算有过思量?”

    “文人非柔弱!”

    林知瑾反驳完,又道:“何况假-币事你虽知晓,细节秘辛处又能多了解?若对方有所防备,抑或以假乱真而敷衍,岂不功亏一篑。”

    话虽然有道理,但此保命底牌,又临困兽求生局,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可能性可谓极低。

    梁颂年皱眉,“兄长是担心我会不顾危险去硬拼?”

    林知瑾答非所问,“横竖我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况且假-币事关重大,而我在此事涉及过深,怎能旁观。”

    事已至此,再做辩论也无济于事。

    梁颂年只得妥协并嘱咐道:“兄长说的是,不过眼前情势尚不明晰,若有状况,兄长只管保命要紧。”

    他说完也不需回复,扬了扬下巴,示意跟踪之人进去有一会儿了,他们二人可以寻机跟进了。

    林知瑾自幼早熟,身为长兄更是严肃稳重惯了,像梁颂年这种小辈都是对他敬意倍加,早忽略了其当下壮年,非手无缚鸡之力尊长。

    是以,爬墙之时,林知瑾在梁颂年协助之下,身手敏捷,并无拖沓,还叫梁颂年略略吃惊了一阵儿。

    林知瑾却并未察觉他这细微变化,于房檐上方俯身而行,待能听清人声时方停下静止。

    “此时大难临头,你们倒是装也不装了!我若交不出东西,难道便叫我横尸家中不成?!”

    梁颂年跟上来的时候,正听见陈育德喊出这句。

    房檐窃听的两人在黑夜庇佑下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一则是没错过正事,二则是他们之前的怀疑不证自明。

    “若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你一条命能如何?你全府上下的明加起来又能如何?!”

    与陈育德对峙之人气势更甚,房檐上的两人若不是亲眼目睹,怕是要犹豫再三,才能与连日周全守规矩的提刑司正使周辰对上号。

    梁颂年不动声色的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无耐想着领头的都叛变了,这提刑司还能有可信的人吗?

    屋内陈育德早已怒极,颇有破罐破摔的架势,“我们的命在贵上眼里卑贱如蝼蚁,既如此,今时不过是蝼蚁死期将至,我们等死即可,何需再配合再被利用!”

    周辰也是有气,压着声音骂道:“愚蠢至极!若是真不管你们,我今日何需冒着风险来你府上!”

    陈育德冷哼一声,“你来此是为物而非人!”

    “糊涂!”周辰怒道:“有此物你们尚有生机,无此物定死路一条!”

    陈育德紧咬不放,“我若真糊涂到连护身符都交了出去,才真是死路一条罢!”

    “再冥顽不灵下去,你一人将要害了全家老小和承阳所有人!”

    陈育德终有所动容,颤哑道:“你们还要做到什么地步?”

    周辰道:“你若信主,这次尚有生机,若背主,承阳这座城怕是真要成了发疫之死地。”

    毁了整座城,这种非战争而有的残酷,因为阴谋而真实的要发生,陈育德只觉周身僵麻,冷意刺骨。

    他怔愣许久,方寻回思考能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开口道:“我要是交出了东西,便是再没可用之处,你们怎么保证不会将承阳推成疫城?”

    周辰想是看到了转还机会,声音也平和了不少,“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不敢有所欺瞒,承阳地势占优,能留绝不宜毁。想必县令心中有数,疫病之事可有可无,现下封城之势,县令将账本交予谁都带不出去,主上若无心想挽救困局,就不会派我来了。”

    言语上虽有避重就轻,却也足够明白,便是承阳这座城还有用处,失之可惜。

    因此,城留民亦无恙,至于县令为何人,生或死,并不重要。

    这样残忍的现实,却正拿捏了陈育德的心思。

    他干了勾当之事,却不是天生的恶流之辈,任职数年,尽心为民功绩不可否。

    只是踏错一步成定局,误入歧途者本就没有回头路,自身损而换民安,反倒是瞑目了。

    沉寂半响后,陈育德闭上眼睛,继而露出个非常疲倦的笑容,开口时声音沙哑到有些刺耳。

    “县衙后院的阁楼书架第三层有暗格,账本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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