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出时,众人即动。

    梁颂年挎着林知瑾的胳膊,将人从房顶带到侧墙根下,一路敏捷轻快,落地无声。

    待林知瑾反应过来,他二人已经行出陈府好大一块距离。

    “早知你功夫这般好,我便不逞那爬墙而上的能了。”

    梁颂年听他这酸气的言语,不禁一笑,“军旅多年总不该手脚笨拙,方才陈县令道出关键,唯恐错了半步时机,未与兄长沟通,还望见谅。”

    他这话说的,倒显得林知瑾小气了。

    林知瑾冷哼一声,本想闭嘴算了,横竖又咽不下这口气,到底怼了句:“妹夫脸皮厚我向来知晓,却不知又是何时练的一张利嘴?”

    梁颂年脚步一顿,略不可思议回过头。

    林知瑾被这眼神看过来,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称呼。

    是了,他成婚之日也未到场,没喝上新妇敬茶,更是没公认他这妹夫,对梁颂年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几近恶劣。

    其中缘由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是之前梁林两家姻亲解的不是很愉快,闹得满城风雨就算了,自己妹妹另嫁的也不是良婿。

    总之,他对妹妹心疼还不够,当然不忍责怪,对上一任妹夫态度是碍于世家面子,没有恶意相与,却也冷漠疏远。

    唯独梁颂年这人去而复返,又再续前缘,林知瑾所有的烦闷处,终是找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落脚点。

    林知瑾面上佯装无事的清了清嗓子,心里嘀咕着都怪近日接触繁多,被梁颂年一口一个兄长喊得绕进去了,自己刚刚也是只顾挤兑,未及多虑。

    “你这说停就停,又不怕误了时机?”

    林知瑾虽是问句,也不需回复,说罢大步向前而去。

    梁颂年顿了顿,不知在片刻间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一抹而过,遂即跟上前去,识趣的没再提将才的小插曲。

    “周辰只身去找的陈县令,虽得消息,可账本事大,他一人去取非明智之举,想来他的同伴正在驿馆伺机而动,他定要慢过咱们。”

    林知瑾却听的皱起了眉头,“提刑司的个个身手不凡,就算慢了片刻,围堵你我二人也是易事吧?”

    梁颂年挑眉一笑,像是心中早有定数,“若我也只身一人,这事本是没有把握,可兄长来了,便不一样了。”

    林知瑾不解,“我能做什么?”

    他话说出口立刻反应过来,愕然地看向梁颂年道:“你要我配合你演调虎离山的戏码?”

    梁颂年不置可否,行至岔路口时,又跨上了林知瑾的胳膊将人拐入一条窄路,乍然看去的死胡同,实则另有捷径。

    林知瑾被拖着走了好一段路,几经思虑,仍觉此事不妥,刚欲开口,却被梁颂年截了话。

    “周辰今日上午带两个提刑司的人,已去城防营和刘友淳说明了要护送你们出城的事宜。他走后,刘友淳派人传我核实,我名正言顺的去了营里,秘密交代了他,出城之人必须携带我的特使令牌,否则一律押下。”

    林知瑾凝眉道:“你怎么肯定他只听你的?”

    梁颂年嘴角一勾,将腰间令牌取下塞到林知瑾手中,“他不是听我的,而是听陛下选的这块牌子。”

    林知瑾还欲再说,可一张口,又觉什么都是啰嗦,正犹豫间,梁颂年将他拽停,猛然回神儿,已经到了县衙门下。

    梁颂年扫视一圈,回头与林知瑾道:“若是惊动衙门值夜的人,东西倒是不好轻易出城了,看来还需委屈兄长同我翻墙而进了。”

    林知瑾知道轻重,行至此刻,也没什么再婆妈的必要,配合着梁颂年绕至后院外墙,踩着依附墙根的矮树翻了进去。

    有梁颂年辅助帮衬,林知瑾虽没功夫傍身,仍轻便速行,二人按照陈育德所述,很快就溜进了阁楼内,然后就……

    傻眼了。

    “所以,陈育德还有下半句话对吧?”梁颂年呆滞的看着满屋子书架,试图寻求心里安慰道。

    林知瑾同样诧异,却保持着理智分析,“他没说清道明,应该是穷途末路之余,想着摆周辰一道,没成想咱们也在,竟也被摆了一道。”

    目测十几排的书架,上面又排满了籍册。

    表面看上去没有突兀之处,雕木夹层宽厚,想把账本藏于内侧完全没有问题。

    梁颂年僵硬地转过头,“兄长,你猜咱们是先找到账本,还是先等来周辰他们?”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林知瑾只想往好处预想,“当然是账本,也只能是账本。”

    话音落下,两人也不再浪费时间,分头从两侧搜寻起来。

    陈育德虽然暗使绊子,却没理由再撒谎,所以他所说书架三层暗格之事为实,只是没说整个阁楼就是一大间书屋。

    因为是偷潜进来的,两人无法明灯,借月光而看大片地方,些许阴暗不清的角落,只得凭手感探索。

    时间一点一点耗尽,书架却搜索大半无果。

    忽然,林知瑾小声欣喜道:“找到了!”

    梁颂年闻声赶来,见林知瑾手上正拿着两本书,而架子对应的空处,有一块活口纹,肉眼很难分辨,用手触摸方知一撬即开。

    两人对视一眼,梁颂年便随手在旁的架子上摘下个书封,轻轻一撬。

    先见了几张草纸杂乱覆盖,后伸手往里掏,才终于摸出一本无名账册。

    林知瑾接过来,走至窗边谨慎的翻了前几页、中间几页、后几张尾页,再粗略全整翻后,才向梁颂年点了点头。

    梁颂年松了口气,紧接着眯眼凑近微笑道:“兄长这样赤裸裸带着账本走,未免张扬了些,依我愚见……”

    林知瑾见他这副嘴脸,心下不安的往后退去,直觉他没什么好主意。

    果然便听梁颂年道:“还是绑在腰间安全些。”

    “荒谬!我藏在怀内不得,竟要……你你你!”

    “兄长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在乎繁文缛节!”

    梁颂年说着已经上手,迅速又精准,三两下就将东西绑在了防备不及的林知瑾后腰间,既不影响举止行动,又面上看不出来藏了东西。

    梁颂年满意的点了点头,并不去看林知瑾愠怒的脸色,一回生二回熟的挎着人胳膊原路而出。

    只是向来计划赶不及变化,两人刚出至一楼,便听见了外面来人动静,对视一眼,皆是心下一沉。

    没时间犹豫,梁颂年几乎是下意识的推了林知瑾一把,嘱咐道:“兄长知轻重,定不会在此时拖沓。”

    林知瑾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急色道:“来者非两三人,你单独留下撑不了多久,若是他们……”

    梁颂年打断他道:“兄长也说了对方势大,两个人绝不可能走的掉,还请兄长相信,我答应过不逞孤勇,便说到做到,拖延片刻逃了就是。”

    见林知瑾还有迟疑,梁颂年直接嘱咐道:“他们进阁楼时,兄长便翻墙而出,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要回头,拿着令牌去城防营见刘友淳,他会即可护送兄长回京,面圣后的事,我不必多言,兄长自有定夺。”

    他说罢,也不等回应,扭头返回了阁楼。

    林知瑾左右回看,知无退路,终是咬着后槽牙潜至来时墙根的丛木中。

    与此同时,梁颂年回到方才藏有账本的机关处,随手将一本册子塞到里面并恢复原样。

    “屋内有人影!”

    梁颂年故意于窗前闪过,以此将人引进屋子,给林知瑾制造逃跑的时机。

    走在前面的提刑使警觉声落下时,周辰骤然眯起眼睛,大手一挥。

    虽然脚步极轻,梁颂年仍是能听出对方约是来了四五人。

    此行提刑司十人,现有一半叛者在这,梁颂年不免担忧其他人是否已经发现,并且去追堵林知瑾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靠着书架掩身。

    “梁特使深夜来此,所谓何事呢?”

    周辰只站在屋门前,未见得梁颂年一片衣角,却准确的喊出了问候。

    半响无声,久到周辰即将耐心耗尽时,梁颂年笑着走了出来,“周提刑何必明知故问呢?”

    周辰戒备着扫量了梁颂年一番,试探道:“特使一人?”

    梁颂年扬起胳膊,做出毫无防备的样子,原地转了一圈道:“我来此做这种不敢明灯之事,还要带谁?还能带谁?”

    周辰此刻并不想追究梁颂年如何得知内情,又如何先一步至此,他只关切能否顺利完成自己的任务。

    至于这个目前在朝廷没有任何根基派别,且偶得皇帝赏识才派来承阳的特使,怕是今晚绝不能留活口的了。

    周辰抬手示意手下放下戒备,语气也恢复常日那般谦顺道:“特使直言至此,我也不愿虚与委蛇,便是那东西事关重大,我等也是在陈县令处才得知,如今来取不过是要交予林中丞,一并呈给陛下罢了。”

    梁颂年心中唾弃,面上却配合着演戏道:“哦?竟是如此?”

    他啧啧两声接着道:“陈县令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竟往外随便言说,我方才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周辰嘴角一抽,脸色也有点要绷不住,“这么说,特使还未找到?”

    梁颂年又张开手以做示意,“我这孑然一身,哪像是藏了什么的嘛!”

    周辰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也聚起了杀气,“有没有藏,特使自己可说了不算。”

    他说罢扬手一挥,身后三人瞬间冲上前去。

    梁颂年也收起刚刚装傻充愣的样子,借力打力,几个交手间,破开了侧窗,从怀中掏出一竹筒。

    周辰倏然瞪大了眼睛,喊道:“拦住他!”

    梁颂年挑眉一哼,“晚了。”

    咻——嘭!

    花火迎风绽放,仿若昼夜颠倒一刹。

    周辰之所以反应瞬速,那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梁颂年所放的花火,是他日前当着所有人宣布的紧急事件信号。

    关于梁颂年请旨封城、转移灾民、花火为号等一系列防患于未然的举动,周辰及其他人都曾对这位特使,有过过于谨小慎微的嫌弃。

    直至此时,周辰才恍然过来他的步步为营。

    绽放在承阳上空的花火,不在场的其他提刑使能看见、正奔往城外的林知瑾能看见、于家中后悔莫及的陈育德也能看见……

    梁颂年回过头,目光扫过还惊魂未定的几人,漠然劝说道:“收手吧,转为堂上证人总还能保住命。”

    周辰眼眸充血,讥笑道:“保命?特使大人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保住命吧!”

    他说罢,转头对身边人吩咐道:“你,和我去杀了他,你们两个放火烧了这地方,一会儿趁乱混入来的人群,快去!”

    梁颂年摇头,“执迷不悟。”

    说话间,对手已至眼前,刚刚的拳打脚踢至此时,演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杀招。

    梁颂年面对短刀暗箭,并没有趁手的兵器,也不想再多做无谓的挣扎,借打斗闪躲间移动至后窗处。

    此时,另外两个忙于纵火的人,已将灯油洒遍书架各处,明黄闪烁,星星点点转瞬成片。

    梁颂年虽有不俗的功夫傍身,周辰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况且敌多我寡,硬碰硬胜算渺茫。

    稍不留神,梁颂年便被短刀划出血痕,他反应迅速,一个转身飞踢,将那名协助者踹翻在地,奈何周辰又冲了上来。

    火光通明,充斥了整间屋子,烟熏呛鼻,众人皆精力有损。

    两名纵火者上前助力时,梁颂年和周辰两人已缠斗的衣衫褴褛、满身血痕。

    忽的,屋外泼水声起。

    紧接着便有人现身门口呼喊,“谁在里面!”

    火光闪烁中,梁颂年仍认出领头者何人。

    对于提刑司不仅没全军覆没,还有靠谱的领头人及时出现,他很难不激动。

    “钟路!虽然现在非常不合时宜,但若是安全归京,我定要请你喝酒去!”

    门外人听的云里雾里,未等反应,便又听屋内梁颂年喊道:“钟路,多日相处我知你能担大任!屋内四人,皆是你们提刑司的叛徒,无论他们如何诡辩,一定不要放人!莫叫我失望了!”

    此言一出,钟路惊觉的同时,也激怒了周辰等人,梁颂年知前路过不去,便转身拽翻书架。

    带着火花的断木轰然砸下,逼得周辰等人不得不退后闪躲。

    梁颂年争则抬手拉住窗框,猛的一踹,将后窗破开。

    可欲跳下之时,他却迟疑了一秒。

    幼年有过落水的经历,导致梁颂年后来学会了游泳,还是隐隐畏水,能避则避。

    而阁楼后窗并非平地,正是一片池塘,奇石花草作设,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流动的活水,不知通往何处。

    逃命之际,晚一秒方可致命。

    “去死吧,特使大人!”

    背后周辰狠戾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肩上三连疼痛,让梁颂年不能再无别的选择,纵身一跃坠入水中。

    一股脑儿游出好大一段距离后,梁颂年混沌的脑子才稍稍聚起些思绪,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后背愈来愈痛的根源是什么。

    梅花针,是一种极其不入流的暗器,使用者常以此为保命的手段,绑在手腕内侧后藏于袖间,不得已时触发机关。

    三连毒针,入骨之毒,半个时辰内即可毙命。

    梁颂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倒在了野草丛中前,他胡乱蹭了蹭手上的血污,尽量小心的探进腰侧。

    直到摸到了完好无损的绣纹布料,他才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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