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林知瑶婆媳二人与其他官眷照旧前往寿康宫问安。

    彼时,太后已然乔装成官夫人模样,见人齐了,便以宝印号令众人听从林氏安排,后借几名官眷掩护转移出宫,留女使于殿内。

    过了半个时辰,雪容把屋内侍奉的女使都打发走,自己亦慢慢退了出来,还嘱咐看守的人:“太后娘娘在里面小憩,千万不可打扰。”

    由于苏恒信任的人有限,主要人手都安排在了重要之处,寿康宫这边安防一向稳定,所以没有特意做监察,倒叫这次暗度陈仓十分顺利。

    这边正上演着空城计,打着北疆旗帜的叛军浩浩荡荡地来了。

    林知瑾听闻消息面不改色,倒是负责城门安防的杨统领,立即登上城楼观望情况,有了七八分把握和林知瑾点头,才敢派人进宫传递消息。

    待大军赶至,林知瑾交代了杨统领几句,便孤身一人出城交涉。

    他途中唤来守卫,将叛军需求传递宫中,继续与叛军代表斡旋,直到被宫中使者匆匆打断,才停止谈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宫中派来的使者,还没来得及开口传递旨意,便被身旁护卫一剑封喉。

    而那护卫行事果断,杀人后,即刻将京都西南角门开启的消息说出,随后迅速举剑自刎了。

    梁颂年眨了眨眼,勉强从刚刚的突发事件中缓过神来,随即看向一旁仍皱眉沉思的林知瑾,挑眉道:“武毅侯的人?”

    林知瑾闻言收回思绪,甩了甩袖口被溅上的血迹,漠然道:“竟然这般心急。”

    梁颂年不以为意道:“进度太快了,他脑子没时间反应,自然容易乱了分寸。”

    林知瑾沉了口气道:“差不多了,进城吧。”

    梁颂年扫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明知故问:“从西南角门进?”

    林知瑾贯不与他扯这些,转身便走了。

    梁颂年顺着他离去背影,遥遥向京都城内望去,轻松的神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忧虑。

    他迅速整理情绪,然后翻身上马,飞快的回到后方军队,与乔装成齐明玄的苏云峥同步道:“走吧,里面已经开始行动了。”

    苏云峥视线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那血腥之景,迟疑片刻,终将所有疑问咽回肚子,只问:“林中丞去开城门了么?”

    梁颂年嗯了声,掉转马头,抬手道:“众将士听令,待城门大开,随我一同冲进皇宫!”

    被蒙在鼓里的苏恒,通过一步一步的精心算计,彻底走入了这场里应外合的戏台,成了真正的瓮中之鳖。

    因冲击太大,处处意外,苏恒本就高度紧张的脑子,此刻疼痛欲裂,几乎要炸开,他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

    在模糊的视线中,台阶下那些面孔却渐渐清晰起来,除了苏云峥、梁颂年、林知瑶,还有林知瑾和……

    刚刚那名救走太子的宫女,好像是经常跟在林知瑶左右的丫鬟,她竟然如此深藏不露,有这般身手……

    不对,她此刻牵着的并不是太子,而是与太子身量相仿的替身,虽然这个小孩儿也画了红疹用作伪装,但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好像…好像是林知瑾的儿子……

    再旁边这人是……

    “侯爷!不要再错下去了!”

    视线相撞瞬间,那人突然开口,这无疑击垮了苏恒最后一道防线,令他急火攻心,竟涌出一口鲜血来。

    “侯爷!”那人见状,不顾一切地朝着苏恒冲了过来。

    苏恒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人,声音颤抖地唤了声:“夫人……”

    苏陈氏哽咽着回应:“我在呢,在呢。”

    众目睽睽之下,苏陈氏拉下苏恒持剑的手,将苏云薇赶走,独留自己陪苏恒在包围圈中。

    苏恒稍微冷静了些,用力推开苏陈氏,“你不是去青龙寺了?为什么回来?!”

    苏陈氏流着泪,痛苦道:“是云峥,出城那天我便遇到了云峥。”

    只此一句,不需要再多说,苏恒便全都懂了,明白了他的步步算计,不过是在别人的算计之内罢了。

    苏陈氏见苏恒怔愣不语,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抬手抹了把满脸泪水,转身面向奉元帝,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拜行大礼。

    “罪臣夫妇自知难逃一死,但求陛下明辨是非,念在苏氏以往功绩,以及儿女并不知情,且戴罪立功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说罢,便是几记重重的响头,直至额角磕破,鲜血淋漓,仍不肯停下。

    苏恒乍见血色,怒上心头,一把捞起苏陈氏,“起来!他不配!”

    随即他便朝着奉元帝破口大骂:“昏君!自从你即位以来!整个朝堂乌烟瘴气,党争不断!前有明远侯!后有林氏!他们个个要反你!是你无用无能!德不配位!今日我虽败之死之,亦不屈服于你!”

    苏陈氏拼力阻拦道:“住口!不要再说了!”

    苏恒气血上头,根本停不下来,仍咬牙切齿道:“明远侯以子胁迫!林仲检以事相逼!你设局圈来我全家!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昏君!我就算化成厉鬼!亦不会放过你!”

    苏陈氏嘶吼道:“不要再说了!你我死不足惜!可孩子是无辜的!”

    苏恒听到这话,讥讽的笑了几声,“帝王之仁善,不过是装的罢了!昏君不惜利用所有人设局,本就没有打算给咱们活路!”

    奉元帝身后,似乎有人听不下去,高喊一声:“侯爷!何必将话说得这般绝对?”

    苏恒眯起眼睛去看,见是江淮景在讲话,过往种种在脑中迅速闪过,后知后觉过来此人在朝堂之上处处做风向引导。

    他嗤笑一声道:“原来是江大人,人人都说吏部江临川是难得一见的清官,从不涉及党争勾心斗角,却不知江大人早就成了昏君手下得力的狗。”

    江淮景刚要回怼,便被突然开口的奉元帝打断,无奈只能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

    奉元帝视线扫过狼狈不堪的夫妇二人,缓缓说道:“武毅侯若肯认下所犯之罪,供出同谋参与者,朕便不会连坐无辜之人,包括罪人子女。”

    苏陈氏听言,连连磕头谢恩。

    苏恒仍是不信,用力拽起苏陈氏,指着奉元帝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昏君冷血无情!林仲检被你毒死狱中!如今不过是想要利用我清除后患罢了!”

    苏恒言罢,转头朝叛军方向破口大骂道:“全都是蠢货!都被昏君利用了!”

    他说到这儿,目光锁定林氏兄妹,嘲笑道:“真是一双好儿女!若是中书令九泉之下得知自己的儿女为仇人鞠躬尽瘁,怕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难消怨恨!”

    “侯爷多虑了。”

    此话飘来,如一石落水,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无不惊愕,纷纷投去目光,寻找发言之人。

    苏恒更是惊心动魄,脸色骤变。

    只见失踪数日的林知珩,双手推着雕刻精细的木制轮椅,从一众朝臣身后缓缓而来。

    轮椅之上,正是苏恒口中,被奉元帝毒死诏狱的林仲检。

    “老夫既没去九泉,亦不曾有怨恨。”

    林仲检不紧不慢回了这么一句,又道:“侯爷,如今老夫还活着,不知是否能为陛下方才承诺当佐证?”

    见苏恒仍在震惊之中,林仲检又补了句:“侯爷亦有一双好儿女,若还有残存些理智,便不要再做困兽之争了。”

    苏恒气急之下,又呕出一口鲜血。

    若说方才他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帝王之术,尽数利用,可现在又都被林仲检的出现推翻了。

    苏恒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侯爷,谜底就在谜面上。”

    林仲检直视苏恒,沉声道:“若你真有悔心,当初早就听明白了老夫言中之意。”

    苏恒眉头瞬间皱起,脑子闪回最初去诏狱那天,然后林仲检的话语便与此刻重叠,回荡在耳边。

    “一则我林氏众矢之的,我无破局利器,须得借助侯爷。二则做错事就是做错事,无论缘由多么真切,时局多么无奈,总要付出代价。”

    无破局利器……

    做错事…付出代价……

    苏恒逐渐想明白,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从轻声自嘲到疯狂大笑。

    这刺耳的笑声持续了许久,待到苏恒嗓子哑下来,他才收声道:“今日虽败,却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但请中书令解惑,若只要我的命,将你手中罪证曝光不就得了?何必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林仲检坦言道:“因为并无实据,所以才出此下策。”

    苏恒瞬间瞪大双眼,不愿相信道:“什,什么?!”

    林仲检道:“不过是侯爷心中有鬼,才会空信虚言,步步行错。”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相比败给林仲检的算计,苏恒更难接受的是他走到这般田地,全然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和心虚,而上了这么可笑的当。

    林仲检见他情绪失控,长叹一声,缓缓道出真相:“帝相之争,从始至终都是做戏。

    当初明远侯府覆灭,其背后之势错综复杂,一时难清,想要细查,更是阻碍重重。

    陛下和我为揪出奸佞,除去朝堂乌烟瘴气,才商量出以两势之争,暗手清理。

    本来借我之手翻案重审,已到了尾声,却不成想最后查到你武骑军身上。

    也正因此,发现身为禁军统领的侯爷竟不清白,才有了后面齐林两家谋反的戏码。

    再后来因侯爷疑心太重,也因老夫身体不济,才演了陛下赐毒酒这么一出。”

    苏恒听罢,久久不能平复,发疯似的喊道:“明远侯当初用我儿子的命来逼迫!我有什么办法?!裴氏覆灭也有我暗手助之!为什么?!为什么要揪着当初的事不放?!”

    “因为错就是错!”

    梁颂年眼睛通红,一嗓子打断道:“为了你儿子,就可以屠杀友军吗?!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哥的命不是命?那些为国征战的人,他们的命不是命?英魂忠骨为国拼命,却因你一己之私,害得他们死不瞑目,含冤至今!”

    此番泣血之言,犹如锥心之箭,将苏恒瞬间拉回当年滇左战场。

    梁家军与南敌拼死挣扎,艰难取胜之后,只剩两千残兵,筋疲力尽。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被梦魇惊醒,始终无法忘记武骑军援兵之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欣喜逐渐化为惊恐和不可置信。

    可他能怎么办?那时的裴氏已是一品军侯,而苏云峥驻军正是其兵权所在之地,若想制造意外取其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苏恒闭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唇不停地颤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林仲检看在眼里,又幽幽重复道:“侯爷,做错事就是做错事,无论缘由多么真切,时局多么无奈,总要付出代价。”

    “来不及了。”

    苏恒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的吐出了这么一句。

    未等众人咂摸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突然有人拔刀杀人,那动作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更多人跟着动起手来。

    场面瞬间暴乱起来,众人纷纷自卫。

    林仲检立即质问苏恒道:“怎么会这样?”

    苏恒面若死灰道:“与我谋者,皆罪孽深重,他们早就下了决心拼死一搏,谁又会听我的命令停手伏法呢?”

    他说罢,深深看了身旁妻子一眼,而后便举起手中佩剑,毫不犹豫的自戕了。

    苏陈氏大喊一声,扑上前去,抱着鲜血淋漓的苏恒,悲恸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到死都不肯说一句错了……”

    言罢,苏陈氏于喧闹中寻找儿女身影,见两人双双奋起抵抗,忽然松了口气,接着便拿起了苏恒的剑,与他一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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