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北面浮雕,雄狮怒眼圆睁。

    下方,一串红珊瑚珠被人疾快拨转。

    前望去,孙鹿缇正恭敬立于殿内门前。

    门渐渐沉重关闭,隐约有宫人脚步落停声。香炉传来噼啪烧响,连髻上步摇,亦小心翼翼地相偎着。孙鹿缇轻转回额头。

    她立于青砖上,北面丹阶层递,一张紫檀桌案摆落。案后威坐者,背部的玄黑衣袍上绣着山龙华虫,他高大身体微微向前。

    皇帝孙骁,俯视着她。

    孙骁右手拨转着那串红珊瑚,眼角带笑。他眉眼祥和,双眸柔情,倒是与传说的闲适淡泊的性情相配。

    孙鹿缇略微抬头,接受免礼,道:“多年来,容和思念皇叔,犹记封号里的‘容’是陛下的提议,意为‘宽容’,铭记于心。”

    孙骁欣慰一笑,探前轻语道:“前日你不来,朕还担心你的病更重了。”

    那日称病不见,是对局势还没把握,孙骁也因此猜疑。

    她遂解释道:“当日,容和是悲伤愤恨至极才头疾突发,还望陛下体谅。”

    孙骁在上,眼角笑纹和蔼,语调轻轻道:“朕知你伤心,未信谗言。”

    “容和......只求忠心,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这话,她对父皇也说过。

    她半闭双眸,铜炉中的鸡舌香似游蛇卷过面颊,掩埋她父皇曾燃的香息。

    此香温暖辛辣,仿若孙骁的慈眉笑目与温言软语下,一刃阴冷暗刀。

    “陛下。”孙鹿缇恳言,“容和只盼早日看褚家下阴曹地府,为陛下与先太子讨回公道!”

    先太子三字,令孙骁面容顿掠冷光:“容和恐怕,对太子事有所不知。”

    孙鹿缇跪下直言:“荀侍郎已详告,可容和不信。”

    孙骁手中的红珊瑚停滞,定眸凝瞩。

    “太子忠君爱国,绝不会通敌叛国。”孙鹿缇说,“定是褚家叛臣贼子,毒杀太子后又诬告,绝不可恕!”

    “未有实证!”孙骁声音变厉,“不能乱安罪名。”

    孙鹿缇遂谈及,今北御大败,也是褚家的拥趸在搅乱军阵士气,如此祸害,怎能长留?

    孙骁睨眼瞩着她,天阴,他面上的烛光颤晃。

    孙鹿缇的话铿锵有力,外头风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想起,琅琅的话。卫妃曾提醒,褚家与太子交好,与容和公主关系更是不一般。

    可容和公主并未为褚家求情——至少,该提及先皇赐给褚家的丹书铁券,劝他宽容部分人。反倒,诉尽仇恨,仿佛要将褚家千刀万剐似的。

    容和这般痛恨,倒顺遂心意。可倘若她对太子通敌一事刨根究底,也恐成日后祸患。

    “朕,亦恨。”孙骁郑重道,“但朕是君,不能使恨蔽目。不知,容和公主这般强烈的恨,可有别的什么缘由?”

    孙鹿缇的背徐徐而起,侧容的眼眸,恰好落在前方一横木里,先帝所留饰翠羽的璧带。

    褚家世传七代,近四代倚仗军功崛起,立于世家前列。褚家军功煊赫,先帝曾赐丹书铁契。

    皇帝在上俯看,闻孙鹿缇答:“当年新帝赐褚家丹书铁券,虽说谋逆者不得免死。可褚家并非全族叛逆,容和恐他们......心存侥幸。”

    孙骁眼睛微睨,于时再谈丹书铁契,虽以维护皇帝为名,却不免多虑了。“褚家至今,未提丹书铁券。难道容和,还能未卜先知?”他问。

    孙鹿缇当然不能,且褚家,也绝不会用丹书铁契求生。因丹书铁契,只能由皇帝金口玉言兑现。先帝已去,孙骁即位,却是篡位,并非正统。

    “容和是怕,褚家要拿此免死金牌......”孙鹿缇小心抬额,“要挟陛下。”

    “他们说褚家不拿出丹书铁券,是不认陛下的皇恩而宁愿全族覆没。”

    “容和却以为,是褚家在等诬告太子通敌一事成,又利用攻击陛下正统的谣言,逼迫您不得不放过他们。”

    “看来。”孙骁开口,声已变冷,“容和还是一心咬死是褚家诬告太子?”

    “容和只是怀疑。”孙鹿缇道,“就算不是褚家,也绝不是太子!”

    她伏地,请求皇帝暂留褚家。待罪证齐全,诏宣天下,以让太子瞑目。

    皇帝的珊瑚珠在手中停滞不动,嘴角也渐渐抿紧。

    前有荀家表忠,用太子通敌一事打击“杀侄篡位”的谣言。后又有容和公主,力争太子清白,要追查到底。

    如今看来,“太子通敌”倒显得画蛇添足。可眼下,他又不能随意除掉容和。

    难道真的不得不留褚家人,以证太子通敌?

    这一前一后,也不知是荀家急功近利,鼠目寸光,还是荀家与容和公主的计谋?

    听闻前日,酷吏打死褚良之的庶弟褚良序,也不见一人屈服画押。容和咬死褚家,他们恐怕也不会认,也不会求免死。

    但作为皇帝,他可拿出丹书铁券,强令免死一二个罪过不大的人。如此,既可向天下人宣扬正统的效力与仁慈。亦可以此,让褚家人为保护仅存的声誉,反倒助将太子通敌一事做实。

    而那一两个罪过不大之人,事后可以暗杀掉,以绝后患。

    但是,褚家满门忠良,宁折不弯。要选谁呢?

    能选谁呢?

    忽然,外面有人报:“禀告陛下,狱中传,褚洛卿趁监守不备,用自己的衣服勒死了少将褚允臣!”

    孙鹿缇的双眼睁大,瞳孔骤深。

    褚允臣是当日率领白袍军造反的首将。褚洛卿与褚允臣虽然都是二十有二,却是堂叔侄的关系。

    褚洛卿他,竟亲手杀死侄子。

    不仅是孙鹿缇失了容色,就连皇帝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此事是如何发生的!”

    “禀陛下,褚洛卿与褚允臣的牢房相邻。褚洛卿言,褚允臣不肯认罪,日日夜夜在狱中大放厥词,要寻机复仇,褚洛卿只好趁其不备,勒死了他。”

    “他还说了什么?”

    “褚洛卿说,自己的家族背叛陛下,他没有脸面再活下去,只好在此生最后一刻,大义灭亲,报答君上,也死得其所。”

    多闻褚二最重孝道。

    六岁始,早晚问父母长辈安,多年不渝。

    十二岁,祖父重病,亲煎药并尝药,确认汤药不烫才给祖父服用。

    十六岁,其长兄褚洛风于南方走失去世,他衣着素服一整年,直至今年还听闻其常去扫墓、祭祀。

    比起为能被举荐入仕,而忽变得极重孝道的人士,褚洛卿多年的重孝之举,是众人皆认可的。

    故而,孙骁对这突然而来的杀侄表忠之举,疑虑重重。

    孙鹿缇呆愣一会儿后,也禀道:“陛下,褚二虽向您表忠,可也见他是多么狠毒!他兴许就是诬告太子通敌的人!”

    “容和!你屡次捕风捉影,难道想煽动朕做出错误的决定,好让朕背负昏庸的骂名?”

    “陛下……容和没有……”孙鹿缇轰然跪地,颤抖道。

    忽然,又一声声“报”沓来,传信者道:“禀陛下,褚洛卿身中剧毒!”

    而医官查出,褚洛卿所中之毒,亦是褚家从南方寻来的。此毒被藏于衣袖缝里,毒发两日。

    传信者续告:“是褚良之让下人传一杯毒酒给自己的儿子。褚洛卿说,也是知晓褚允臣也藏了毒,想寻机谋杀禹室成员,才忍痛杀侄。”

    “此毒可解?”

    “医官说,恐只有褚家有解药,可褚家不让褚洛卿活,大骂他是叛族逆子,要他死。”

    “褚洛卿可知道解药?”孙骁又问。

    “褚洛卿说对不住家族,愿意接受惩罚。”

    孙鹿缇立即说:“陛下,叔杀侄,父杀子,褚家为使苦肉计违逆人伦,更不能留!”

    “廷尉可还在?”孙骁没理会她,问,“宣荀大人再进殿来。”

    随后荀廷尉入殿,孙骁问他的看法。

    荀廷尉瞥了眼公主还在,缓言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是因为孝固然重要,却也必须把忠君放在前面。褚洛卿杀侄,是为忠君。当日褚允臣起兵叛乱,褚二也的确未在其中。”

    荀廷尉又悄悄望一眼皇帝孙骁的神色,才接着说:

    “且褚二与太子是故交,想必会将功抵罪。”

    孙鹿缇突露激色:“也不知褚二会不会为活命,再次诬告太子!”

    “证据真假,查验便知。”荀大人替孙骁说道,“公主出于兄妹之情,激愤难抑,微臣理解。可您也别拿陛下的威信开玩笑。”

    孙鹿缇抬首,面色倔强,眼眸却暗暗流转。

    荀大人承皇帝眼色,又说:“公主有所不知,太子通敌信上写到,他为对付褚家,承诺登基后,就将容和公主嫁到北襄。”

    孙鹿缇霍然抬眼,睫翼死滞。

    北襄,是多年带头侵扰大禹的国家,数千禹朝边境的妇孺将士死于他们铁骑下。

    三年前大宴上,北襄王子还公然侮辱孙鹿缇,说她像自己的一个妾室。

    惊诧悲伤之情,渐渐在孙鹿缇脸上的流露而出。

    荀廷尉顺势道:“这般与大禹、也与您有如此仇恨的国家,太子不打算一灭了之,反倒要把您嫁过去,承受屈辱,好为他威震功臣。”

    孙骁起身向前,凝视孙鹿缇。而孙鹿缇此时亦看上去悲痛至极,喃喃:“皇兄此前,的确说过要为我寻一好人家,为我送嫁……难道竟是北襄?”

    荀廷尉随后谨言:“陛下,不如以褚家丹书铁券救下这褚二,亦可彰显皇家诚信。”

    “褚家丹书铁券上怎么说?”孙骁接问。

    “褚良之免死三次,其子孙免死一次。”荀廷尉回道,“臣建议,褚良之谋逆,不得免死。褚洛卿未参与造反,又为禹室杀死意图不轨的叛军将领,可免死。”

    孙骁一挥手,传令下去。

    可孙鹿缇却忽发狂,捶胸顿地,眼泪尽洒。她口中狂语,皆在骂太子。孙骁见状,令人搀扶她下去。

    皇帝命内宫宦官至大狱,领走褚洛卿。

    领头人是周狱丞,审问褚家的官吏。

    他开狱门,迈了两脚不屑的步子,又笑盈盈道:“公子受苦。”

    只见,褚洛卿乌丝凌乱,面容惨白。他垂滞的目光,久盯着手中汗浸的褶皱白衣。

    季公公进来宣告皇旨,褚洛卿才半抬眸。未睥宦官,而是周狱丞腰间佩戴的那枚玉石。

    今晨受审,他的堂侄褚允臣被杖责濒临死亡时,他在愤恨的泪汗里,偶然瞥见周狱丞腰间的这枚玉石。

    光滑润泽,形美刻精。江南再生,是她。

    是公主殿下。

    目光瞬移,待恩旨宣毕,褚洛卿板滞下跪,道:“微臣接旨,叩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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