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誉,我不会作弄你”,母嘉嘉朝他眨了眨眼,柔和中透着坚定。

    一时之间起伏至此,宋誉有些哭笑不得,他曾听慎淮州说起南面的摆夷族有驱蛇弄蛊的本事,却不曾想这位凉州的小公主也是,她仿佛与草原上的万物都极亲近,这是真正的天赋。

    经此一事,宋誉再不矫情。母嘉嘉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实两人年岁相仿,彼此坦诚,竟然很合得来。

    出发前的晚上,母濯安举办了很盛大的离别晚宴。气氛有些伤感,大家都有些醉意。母嘉嘉静悄悄的离了宴席。宋誉滴酒未沾,眼见母嘉嘉离席,有些担心。

    母嘉嘉驰马来到阿寒湖畔,宋誉正要跟过去,想起什么忽然顿住。

    母嘉嘉停下的地方是阿寒湖的一处泉口,说来奇怪,阿寒湖湖水碧澈、色如翡翠,这处泉眼却色泽绮丽,太阳光照射下,有时看是深蓝色,有时又显出瑰紫色,宋誉初见时甚是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却被母嘉嘉喝住,不准他近前。

    那是几日来母嘉嘉唯一一次发脾气,宋誉就有些踟蹰。

    “宋誉”,母嘉嘉扭过头,远远朝他伸出手。

    宋誉走了过去,母嘉嘉靠在一棵牧豆树上,这树树干很粗,枝叶繁密,有的都垂在地上,与地衣上匍匐的藤蔓交织在一起,她随手拨开一处垂枝,露出千岁兰延展到此处的宽叶,轻轻的风吹进叶片的间隙,极轻的铃声传了出来。

    母嘉嘉轻叹了口气,拂去叶片下的苔衣,露出一片光洁的石面,宋誉离得远,只隐隐看到石面上刻了字,想来是个精心雕琢的玉石器具,是以可以暗藏铃铛,母嘉嘉从颈上扯下一颗明珠,虔诚的系在了玉石的旁边。

    母嘉嘉并不解释什么,宋誉也不问,只是陪着她静静坐在湖畔。

    “你说,我还能回来吗?”

    宋誉心里有些沉重,他有很多朋友,但从没有人跟他如此相契,这些□□夕相处,他内心很是快乐,快乐到刻意忘记了一些事情,西北的事,只是时间的问题,一旦局势有变,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宋誉想回答说,我永远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话到嘴边却烫到了自己,他性子淡,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浓重的话,便郑重的说,“嘉嘉,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也做不得主,可在我心里,你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真希望你也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嗯”,母嘉嘉没有看他,只是悠悠的说,“你是我很喜欢的朋友”。

    这一句话其实平平淡淡,但宋誉心里却好生欢喜,他是新科状元,人好,家世好,前途无量,秦舒华和他虽有婚约,可仍受不少名门贵女钟情,晋朝虽不是守旧压抑的民风,可汉人表达情绪不像奚族和契丹族这么直接。虽然知道这只是奚族人的说话习惯,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比所有的暗送秋波、香囊和偶遇都更重了。

    真的要去了,母嘉嘉便振作起来。她年级尚幼,还未经历大的挫折,相信事在人为,真去的时候,反而不再难过。

    来凉州的时候风平浪静,回去的时候却不顺利,多次遭遇沙尘不说,最后一次甚至在库勒的旱极遇到百年一遇的大雨,大雨倾天盖地,不一会满地花草破沙而出,奚族人见此泪流满面、纷纷伏地祈神,宋誉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大为震撼,不自觉也拜倒在地,一路上奇闻异事,还好母嘉嘉在旁,不时向他解释民风习俗,宋誉一路收获颇多,竟耽搁了不少日子。

    回去的时候霍尔已然回了,比平日里晒得黑了,脸上也多了些风沙,人却很是精神。

    见到宋誉,眼光有些同情,“宋誉,苦了你了”。

    宋誉以为他说返程的艰辛,“倒也还好”。

    他拍了拍宋誉的肩膀,“听说这位比昭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你受委屈了”。

    宋誉一口水呛在喉咙,霍尔继续说道,“能把季老六收拾的歪嘴獠牙,昭宁可差远了”,霍尔脑海中浮现一幅勇武的蛮横面孔。

    霍尔沉思,“还得是你去,比昭宁脾气坏,又比昭宁能打,我可招架不住”。

    宋誉正要说什么,霍尔大手一挥,“宋誉,瞧我带了什么”。

    霍尔不知哪里拿出一个五彩哈达围在颈上,“还是西北好玩。皇上不喜围猎,现在秋狝都不给开,下次我要去他们那达慕,赢一匹最悍的小马驹”。

    霍尔衣物向来黑色居多,这五彩缤纷又图样繁复的饰物缀在身上的模样让宋誉有些失笑,霍尔也不理他,四顾环视又问宋誉,“咱有铜镜吗?”

    宋誉惊得下巴要掉出来了,霍少爷向来最瞧不得大老爷们跟个娘们一样,细皮嫩肉硬是在年年夏晒时往古铜色捯饬,略微思索后泼了手中的水,“那没有,你用水渍看也是一样”。

    霍尔刚想往水里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宋誉一脸不解,痛心疾首道,“宋殿魁,咱们平日一个公房,我平日里不是看自己就是看你,总想着咱两个已然挺好看了,没想到真是□□自怜坐井观天”。

    宋誉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霍尔把哈达扯了下来,“你说季文泰几个儿子都长得那么剽悍,怎么季奚就能这么清新脱俗?他这一来,我这京师第一帅就要退位让贤了”。

    出发前是要北伐的凌云壮志,合着霍少爷去了额外加了比武和比美的项目。宋誉幽幽看了他一眼,“你没觉着季奚有些像谁吗?”

    “像谁?”霍尔支起下巴,费劲想了好久,“倒没见过他娘,我觉着不像他老子”。

    宋誉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默契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只可意会难以言说的感觉,霍尔和舒华很好很好,只是并不总能与他心意相通。他站起身,敲了敲霍少爷的脑壳,“咱们可都去过恕亲王府”。

    霍少爷恍然大悟,伸出大拇指,“原来如此,不愧是三甲”。

    宋誉忍住白眼,“你去文渊阁倒是好好读书啊,三本之中必有一本沾了你的赖哈喇子”。

    “我看书多了就犯瞌睡,那有什么法子?”霍尔抱住宋誉,如抱珍宝,“我有你就行,你可是会动会说的文渊全库”。

    宋誉长臂岔开霍少爷,“大贺旧部隐匿了这么多年,想找到他们难如登天,你揽了这摊子事,以后千难万难,也要耐心做下去”。

    霍尔冲劲过之耐性却逊,知道宋誉是为自己考虑,又扑上去鬼哭狼嚎,宋誉耳朵生疼,正要把这厮扯下来,却听到极轻的一声,“宋誉,我昨日做了噩梦”。

    “我梦到自己在大漠,四顾无人,满目黄沙,找不到敌首,陷在流沙里,越挣扎越往下陷。”

    宋誉返程艰辛,深知大贺远比凉州凶险,但没想到竟然能让一向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心生惧色。

    他转过身,抓住霍尔双肩,“霍尔,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如果你都害怕,那就不必北伐了,去了只有挨打的份。你有担忧,说明你开始有勇有谋了”。

    霍尔一声嗤笑,内心腹诽宋誉就凭着清风霁月般的长相占尽便宜,看似老实,实则鸡贼,变着法骂自己,“我哪里想到这么艰难,去了大漠才知道,,闻将军那些单骑破军的传闻多么了不起多么神勇,”

    “是不容易,可是适应环境尚需时日,咱们还有时间。”

    “老慎这里里外外也清的差不多了,豫王爷怎么还不大驾兵部呢?”

    “从上个月念叨豫王爷到现在,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嘿,你可甭说,兵部盼着豫王爷回来的,绝不止我一个。”

    “人家都是心里想想,你就非要天天在我耳边啰里吧嗦。”

    霍尔也不反驳,不知在想些什么,兀自念叨,“你说老慎他们已然半妖似仙了,豫王爷又该有多厉害?”

    麾下四子个顶个的厉害,可豫亲王李少容的名头也只听过,宋誉隐隐有些期待。

    霍尔又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人提南北战事,那时候咱们可风光得很,我就是那时一心想要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就可惜咱两个生的太晚,没领略过西南王和东北王的风采”。

    宋誉看着霍尔舒展的眉眼和眉梢眼角中溢出的风华,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自己和霍尔不同,任职兵部多少有些机缘巧合,他自小才思敏捷、记忆力超群,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为了什么拼劲全力的时候,偏偏什么都得到了,对很多事便都不在意,连中三甲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人生中一件不错的事,其实霍尔未尝不是顺风顺水,但与他相反,天生一股为了心中未竟之事斗志昂扬发狠拼搏的劲头,宋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发什么呆呢,大魁”,霍尔一声粗嗓把他拉了回来。

    大概是霍尔给他起的名号太多又叫的太频,不管被叫什么宋誉都已经麻木了,他回过神,拍了拍霍尔肩膀,“雍王爷怕很难了,豫王爷嘛,你还有机会”。

    霍尔脑海中浮现出雍亲王冷峻威严的面容,又想起豫亲王一贯温文尔雅的和煦面容,霍家“好势精忠歹势谦恭”的祖训回荡在心中,一时有些压抑,他双壁环在脑后,吊儿郎当哨了一声,“我若生在开疆拓土的太祖太宗朝,驰骋沙场,纵马杀敌,多么畅快”。

    宋誉瞪了他一眼,霍尔当然知道有些话实不该说,只是在宋誉面前向来没有顾及罢了,“老慎最近忙的脚跟哆嗦,好久没跟他老人家老慎喝酒吹牛皮了,叫上季奚晚上一起?”

    “这时节你还是缓缓,马上就是郊祀大典,整个朝堂都在忙这出,季奚他们初来,大事小事一堆,怎么着也等大典之后吧。”

    霍尔一听郊祀就烦,偏又担了北衙禁军统卫的虚职不得不去,“大祀小祀,祭天祭地,又是斋戒,又是沐浴,真要折腾死我”。

    宋誉揶揄他,“如今六部九卿想要见圣上一面都难,可比不得霍大统卫能时时面圣”。

    面你个大头鬼,北衙禁军说起来威武,其实就是皇帝亲兵护卫,霍尔眼里飞过刀子,好小子,下次喝酒再护着你老子不姓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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