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话也不多说”,母濯安慈祥的看她,“不愿和你爹说,也不愿意和哥哥姐姐说?”

    母嘉嘉虽不说话,眼神却别向一边。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憋气的时候就不爱看人。

    母濯安也不生气,“嘉嘉,过几天就要走了,少说也有一年半载,爹想见你一面也都不能了”。

    母嘉嘉听到这话眼睛闪了泪光,只是狠狠忍住。

    “爹也不愿你去,可是咱们势弱,总是受制于人,是爹对不住你”,母濯安虽然笑着,可是嗓音却有些干哑,却极力克制,“嘉嘉,去了也不要担心,你姑姑在那里,爹也永远是你的靠山”。

    “去就去,有什么可怕的”,母嘉嘉虽面容稚嫩,说话却很硬气,“你不要担心我”,最后一句话声音却很低。

    “不担心你,爹不担心你,嘉嘉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在哪里都会好好的”,说着不担心,可实在担心,嘉嘉像个男孩,凡事争强好胜,可是过刚易折,不服软是很争气,可是要吃很多苦头,其实人生在世,势比人强,并不需要事事做到最好,母濯安更希望她快乐无忧。

    母嘉嘉抬头看见父亲鬓边白发,心里有些发苦。

    大贺扩张兼并,凉州却安守一隅。并非父亲庸懦,凉州势寡兵弱,夹在晋朝和大贺中间,全靠父亲费心维系两头交好,如此局面已属不易。

    季文泰强势霸道,那达慕本是草原人的盛会,季文泰却隐隐摆了架子,同样的封王称号,却仿佛比父亲高上一头,在母嘉嘉小小的心里,总觉世人皆道凉州可欺,就像现在,侵边的是大贺,可是凉州却要连坐。

    原来世间只论强弱,不分对错。

    有些事努力便有结果。她勤习骑射,便是草原上的勇士也不敢小觑于她;平日诗书不辍,父亲和师傅总是赞不绝口;可这件事实在晴天霹雳,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命运不过捏在别人手心,母嘉嘉平生第一次茫然无措起来。

    宋誉一行已近宫宇,高昌王派了大王子母昌敦在外亲迎。母昌敦又黑又高,脸型刚硬,面上有一点草原人常见的小麦色晒痕,却平淡寡言,只是略微寒暄,便引了宋誉和两名随官进殿。

    见到母濯安的时候,宋誉一下子对文渊阁笔耕不辍的史官敬意油生,果真“面慈声润,和贤长者也”,宋誉只是兵部的年轻官吏,母濯安也不摆架子,一副和言煦煦的模样,虽不迎合却让人如沐春风。

    宋誉性子温和,两人倒相谈甚欢。

    不免说起母嘉嘉。

    母濯安一脸歉意,“宋大人已见过小女,她顽皮倔强的紧,怪我平日里教导无方,惊扰了小宋大人,我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

    其实母嘉嘉一鞭子挥下去离宋誉尚远,示威之意远过惩戒之意,是以宋誉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凉州毕竟盘踞一方,小公主娇纵一些也是寻常,本朝的昭宁公主更是蛮不讲理。

    母濯安细观宋誉,见他安和坦然,便知他内心确无芥蒂,心下暗叹,嘉嘉这般脾气,在凉州尚有父兄姐妹相护,若是远在晋朝,不知会受多少苦楚。他曾给李少容去信,李少容只说会多加关照,可一个高高在上、日理万机的议政王首,需要平衡之事甚多,怎么能照顾到他小小幼女?

    念此深处,母濯安不免心酸,说出的话就有些感伤,“其实,嘉嘉是个好孩子,只是她凡事要强,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宋誉看他鬓边已有白发,想他虽是雄霸一方的藩王,此时却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真挚道,“高昌王言重了,公主无心伤我,当时情境使然,真正意想不到,不能以常理论之”。

    其实季奚说的不错,母嘉嘉这几日心情很坏,只是人前极少表露,迎使晚宴快要到了,还是躺在床上发呆。

    母旭宁一把她拉起来,“瞧你,撅这么高的嘴,都能辔马了”。

    母嘉嘉瞪了她一眼,又扑进姐姐怀里,“姓宋的是要把你妹妹绑走的坏人,你们还要欢迎他”。

    所谓长姐如母,母旭宁为人严厉,但母嘉嘉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向来黏她黏的紧,有时高昌王的话母嘉嘉都敢不听,对姐姐却很贴心。

    母旭宁用手指抚顺她的细发,比平日多了一份耐心,“嘉嘉,那帮南蛮子总笑话咱们不知礼节,今日之事,你必须要去。姐姐知道你心里老大不开心,我瞧那个宋誉一副书生模样,喝酒定然不行,你去看姐姐怎么作弄他,好不好?”

    母嘉嘉一下坐起来,“谁要你作弄他了,不许作弄他”。

    母旭宁笑着看她,“不许我作弄他,哦,果然宋大诗人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

    “那你作弄他好了”,母嘉嘉噗嗤笑了出来,握拳给了姐姐双锤,“干嘛捉弄我?”

    “我说错了?从没见过的人,平日里是谁总不绝口地赞他?这小子要不是个写诗作赋的,恐怕你早给人家整的鸡飞狗跳了吧?”

    “你还说”,母嘉嘉凶凶的撒娇,“再说我不去了”。

    母旭宁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母嘉嘉直起身子,母旭宁按住她上唇不许她噘嘴,两人挽着手去了。

    不同大贺豪盛奢华的晚宴,母濯安只是请了宋誉和两位副使,另一边也是三个座位,母昌敦坐在上首。

    “宋大人,两位副使,凉州偏僻荒凉,三位不远千里而来甚是辛苦,本王只唤三个子女过来聊做陪伴,虽是简单了些,胜在温馨,大家姑且当做家宴,暂缓路途疲惫,日后另行设宴。”

    三人俱都道谢。

    正巧母旭宁姐妹进来,母濯安笑道,“旭宁,你带着嘉嘉来的这么晚,先自罚三杯吧”。

    母旭宁也不推脱,爽快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宋誉和两位副官一下惊住了,要知道母旭宁拿的杯子可有半个手掌大,早闻游牧民族善歌善舞善饮酒,可是这么凶猛的开场还是让宋誉头皮发麻。

    凉州人喝酒并不叨陪,杯来盏往之间喝酒仿佛喝水一样随性,两位副使已算酒量好的,架不住人与人的差异在人种差异面前不值一提,两人都已有些醉意,何况宋誉。

    母嘉嘉瞧着宋大人第一杯酒时手已不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他不相信自己,白费了自己一番心思,可恶!

    见多了中原人不胜酒力,没想到宋誉竟是个中翘楚,第一杯酒就面色发红,第二杯开始面色苍白,再一杯酒下去,他竟倒在桌上。

    两位副使有些惊慌,离他近的近身探他脉息,细看他脸色,却是睡着了。

    两人放下心来,忙向高昌王致歉。母濯安无可奈何,吩咐撤了酒具,又叮嘱母昌敦亲自请三位回去休息。

    草原氏族向来尚武,母旭宁不由得暗诽,“这小子文文弱弱,喝酒果然不行”。

    母濯安瞥了她一眼,“各有擅专,单论喝酒,奚族也不是契丹人的对手,可是天底下最甘洌的美酒,只有汉人酿的出来。若论聪明才智,咱们马背起家,没有那么多积淀,底子仍是弱的”。

    “不会喝酒又怎样。世上本来也没有喝酒的比赛。”

    母旭宁不过吐槽一句,结果两面挨刀,宋誉是什么大罗神仙啊,连平时贴心的妹妹也叛变了,本来对使官不甚厌烦,自从听说那人是宋誉,生怕人家哪里不妥,比对她那匹刚满月的小马驹还要费心!母旭宁实在不解,会写诗很了不起么,酸不啦叽的东西她还不愿看呢!

    虽然也看不懂。母旭宁仰天长叹,妹妹哪里都好,就这点不好,跟汉人一样,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

    宋誉睡的比平日里沉了些,可是醒来却并不怎么头痛,他不知道阿寒湖的泉口被奚族人奉为圣水,湖水里天然便有解毒纾痛的元素,他在高昌王宫里连饮泉水,是以醉酒也无后症。

    刚起身,便有小厮过来,说是小公主一早来寻他。

    他一个激灵,立时整理方便出门去迎。

    却不见这位小公主人在哪里。

    “宋大人”,一声清甜的喊声脆生生从身后传来。

    母嘉嘉一身娇俏的红色骑装,配着软糯的毛边棉夹从树上一跃而下。

    宋誉心下一赞,好利落的身法。

    “宋誉失仪,还未谢过公主昨日照拂。”

    “既不信我,何必谢我”,母嘉嘉白了他一眼。

    原来昨日宴饮之前,母嘉嘉遣人给宋誉拿去了小盅冰饮,请他先行服用解酒。想来母嘉嘉以为他疑心而不肯用。其实他北上之前,慎淮州已给了他晋朝少见的化酒丹,与冰饮一样怪咄的味道,宋誉略知医理,当即便知冰饮有益无害。

    “公主误会了,在下虽尽数饮下,奈何酒力微末”,宋誉挠了挠头,岂止饮下了,连化酒丹也一并服用了。

    母嘉嘉瞧他神色朗直不似作伪,两人相视一笑。

    宋誉没来过凉州,母濯安便要母嘉嘉带着宋誉四处看看。

    西北地广人稀,若是不行,便是走到渡口也要一日一夜,母嘉嘉骑上自己的小白马,顺势给宋誉选了一匹温驯的,正要牵给他时忽然顿住,“宋大人一路小心翼翼,若是我选的马匹恐怕不合你心意,马厩里所有骏马,宋大人爱选哪个便选哪个”。

    宋誉初见母嘉嘉,总觉他和昭宁公主一般,都是骄纵小性、贯喜作弄他人,可母嘉嘉如此细腻敏感,他一时之间有些尴尬,索性拱手道,“公主莫要怪罪,是宋誉小人之心,便是公主捉弄,也是宋誉应得”,说着坦然牵过了母嘉嘉给他选的马匹。

    “你为何觉得我要捉弄你”,母嘉嘉平生第一次起了爱才之心,却被人好生误会。

    “这个……”,宋誉有些吞吞吐吐,“公主若去了我朝,见得昭宁公主,自然就会明白”。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我可不是,宋大人送我入晋为质,我怎敢得罪你”,母嘉嘉有些自嘲,“不过啊,在这库勒草原,若我真要作弄你,任凭宋大人聪明才智,怎么也躲不过”。

    这话前抑后扬,宋誉腹诽我怎么就躲不过了,却见母嘉嘉别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

    她笑起来,甚是好看。

    恍神之间,一只鹞鹰俯冲下来,侧着宋誉的左肩又直冲云霄。母嘉嘉又轻呼一哨,宋誉顿觉脚底流沙有些下凹,正要一探究竟,一切又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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