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转向暮色四合的天边,紫色的霞光把山峦染得分外宁静,毫无战火侵袭的痕迹。

    “是。钜子他,确实有能力。”

    铁骕求衣猝然沉声道,两人并肩站在山风的涤荡中,望望黛色的山峦,在视线里层层叠叠,涌着墨家千年的尘下历史,风雨兼程而来。

    想当初十杰还在在尚贤宫学习的时候,十杰中几人曾经与默苍离屡次比较兵法,历经了数不清多少次平胜局之外的几局,难能可贵地判出几盘平局。

    默苍离赢得很漂亮,可谓大获全胜。我围观几位师兄与默苍离的多次切磋中,只能说,伏线千里,能力更胜一筹。

    十杰中除却默苍离之外,铁骕求衣对兵法颇有特长,在应了众墨者的“联名上书”的十次切磋兵法中,默苍离对铁骕求衣九胜一平。于其中九局中,默苍离独到的“三段击”、“围点打援”,“坚壁清野”战术都把铁骕求衣的势力逼到了几经覆灭的地步。

    我以前还是个积极向上的好青年,每一局都不曾落下,甚至觉得默苍离和铁骕求衣平的那一局,是前者有意让给他的,或许顾念到铁骕求衣的年龄长默苍离一先。

    罢了,不想了,年纪轻轻如此念旧不是好事。我劝自己的当下,突然想起心内疑虑来。

    “话说,你是缘何想到,钜子找过我了?”

    “因为,就算他不去找你,我也会设法见你。而你来了,就只能是他动作先我一著。”

    铁骕求衣一语,更显玄乎,我突然惊觉钜子反常的话语,一时心生恐惧,“到底何事?”

    只见铁骕求衣抬手示意,一前一后进到军帐。我走近议事台,只见内铺设在台案上的羊皮地图,用细笔触描绘出地理位置,我望一眼,大概是中苗边界的地图。再仔细打量之,注红的地点便是近日的战场点,满图斑斑驳驳,围绕着边界不休。

    “近日战端不止,大都是苗疆境内的大小部落掀波澜,本是纯属正常,但穷追不舍不是他们的作风,通常饮败几次就猝然收手……”

    我回身去望沙盘,殷红的旗子布满九脉峰边上的鞍坡,右坡战场是新辟的,作战前留下的部署痕迹尚存,急急中新添撤退路线。

    “风格大不相同,是你新添的?”

    我抬颔示意,显然先前主事的将军没有跟踪撤退路线的习惯。

    “是,而且效果不差。”

    两种不同的标识掺杂,我于其中辨别事发前后标识已非易事,错综复杂的作战战略同时又不按常理出牌,不符合我对兵法战术的认知。

    我大吸一口气,直起身来,蹙起眉来抱胸而立:“于右坡败北后,有大好的退居坐阵的位置,此处。却放过,转而驻扎在左坡上待命,此举诡异。”

    “我昨日刚经手,便觉察出问题。”铁骕求衣颔首表示赞同。

    “所以你也驻兵在下坡,反其道而行?”

    “是,在不明情况时,我不会贸然行事。”

    “如果对方不是什么用兵奇才,兵法奇诡,那么…你的直觉呢?”我大不安,心乱如麻。

    “我的直觉,倒像是另有目的,而如今我初步推测,他们的作战目的是……”

    我猛然抬头看悬挂着的地形图,突然惊觉,这副地图正巧是去见钜子时,他房内桌案上陈列之物。记忆一下子重合到一起,我心下一惊,何怨何德,这个目的是微渺的——碧落村。

    “这是我找你的理由。料想也应是钜子的理由。”

    (二)

    我从前就惊异地发现,自己天运不差,诸如办事从来不会找错人,常常遇到良善之人相助,买到最后一份豆花,在尚贤宫藏经阁如烟海的书卷中找资料从来没有吃过亏一样。当初凭借缘分一眼看中的碧落村,竟不曾想是战端缘由。

    我坐在山崖上,将不大不小的碧游村尽收入眼底,托腮想着小小村落有何可图。

    可想见,方才离开军帐时,铁骕求衣正色对我而言,“老九,细谨自当不必我多言,但晓一点。”

    我蹙眉想着,神情恍惚。直到远处突然惊现烟火,望方向,识得这是白日无迹的信号,指向又一个受到战火侵袭的方向,料想又会有被迫迁移的村庄。定下位置后深吸一口气,我起身掸落衣衫上的土灰。

    “罢了,开工了。”

    (三)

    “月黑风高,动作利索点,早些回来啊!”

    屋子里沉闷的声音。

    “哎!我知道喽!”马林朝屋子窗的方向用力挥了挥,也不顾屋内人是否看见了,就裹紧外袍拉着水车走出了院子。

    尚未正式入冬,天气正在一点点转凉,寒风丝毫没有体谅年过半百的老头的意思,一阵阵毫不停息地冲击着老村民的身躯。

    “咝……比往常真是冷上数十倍有余啊,诶……”

    马林吸啜鼻子,加快脚步。今日轮到他去运水供村子日需,家中没有年轻的后代,原本一个来回就能成事,年老体衰的马□□愣是跑了三四个来回还不够日需水量,为了不落人口舌,就只好深夜加班。

    取水的溪水河流处很接近村子的坟场,呻吟着赶路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溪边。

    马林颤颤巍巍伸了伸略冻僵的小腿,蹲下来把桶浸入到溪水里,正琢磨着什么时候重修一修祖坟,突然惊觉,胳膊碰到了一个硬物。

    “中了什么邪,都来触我的霉头 。”

    原以为是石头,马林气愤把它推开,才突然发现不明物体很长,一直连到水下。

    马林已有些恐惧,使劲把物体拽出水面,突然就像是解开了某种禁制,一堆类似的物件一股脑涌了出来,堆满了水面,数量之巨,使得孱弱的溪流一时断流。

    马林被后劲冲击得不轻,蹒蹒跚珊爬起来只往溪面望了一眼,登时血液猛然涌上了头颅。他失声惊叫着,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跑回村落,脑海是一个念头——

    一定要远离,身后占据了整个溪面的,森森白骨。

    (四)

    白日无迹调查到的村民数量众多,我给他们逐个结下能可记录行踪所到之处的术法。

    一方面这些村民刚失家园,正是惊弓之鸟,为了提防不被发现,前后费去好多时间和精力,回到碧落村的时候,已经天光迷蒙,凌晨破晓之时。

    我觉得自己着实命苦,忙了一天不得休息之外,顶着疲累的皮囊还要被迫听成亮亲自润色过的志怪奇谈。

    稍后还要给手下的门人讲述试用新药的事宜,另一方面还要分身调查村外战端不止的缘由,只是在脑内盘算一轮,我就倍感头晕。

    “…差不多就此打住,这种故事茶余饭后兴奋一下,率性便收吧。”我打个哈欠,泪眼朦胧中朝成亮摆手示停。

    成亮那厮神情顿时忸怩,“那么,大夫给让我们去修坟吗?……”

    好突兀的想法。我哑然失笑。

    “前几天可不是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把祖坟的坟头冲歪了,那个老头觉得不吉祥,非要去修。”

    老头?

    成亮观色坚定不矢,我半眯眼,眸子定定望着成亮。

    “就是祖坟啦,其实也没什么很大的事。”后者吹声口哨,故作轻松。

    对碧落村的人们来说,祖坟不是小事,有这种反应也属正常。修起来也不是什么大工程,随便派个人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不消半刻就能完成,但是……

    “你们是如何知道坟倒了这种事情的?”

    如果我没记错,我早就下令不许众人去无关地点走动,坟场距离村人们住的地方颇远,在地理位置上又接近村头的山上,如果只是倒了座坟,谁会在这种非常时刻第一时间知晓。

    “莫不是因为你方才讲述的故事?所以你从头,就打算我允声。”

    瘦骨清秀的男孩只不语。

    我叹声,料想这孩子背后压力不小。既已得知笞形纹不是传染病,安排修坟也无大碍。只是此时不思食粮难题,先行宗庙之事,到底都不妥当。

    但是这个村子恐怕暗藏不少秘密,如果不依着他们去,就很难一点点挖出来了。

    “我知晓了。老头子那里,就只消告诉他,不管要多少人,只管去处理。”

    (五)

    我反反复复考虑,还是决定捻了术法,敛起气息探头进房,小心翼翼望几眼,窥见默苍离没在休息,看起来精神不错地在桌案前翻着地图写字。

    铁骕求衣的忠告还压在心底,我想自己大概是脸色阴沉进书房,缓步走至紫藤书架前翻书。

    “那棵树,是什么?”

    默苍离搁下笔,微微抬颔示意窗外视线中极其抢眼的一颗巨树。

    我随手取开一本族谱翻开,头都没抬就知道默苍离指的是什么,“啊!那啊,是龙桃。”

    “龙桃不是这样的。”

    “这我自然知晓,一颗古树而已,村人说是龙桃就罢了。总不至于要人人饱读圣贤书,随意起名有何大碍?”

    我想起新药研发还需要打量参详医书,目光在书页上锁得死,字句在眼前扫过,手指捻着书页,难能察觉地轻微发颤。

    “敷衍。”

    默苍离的语气颇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不堪直视的深沉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我寒噤。

    “真是输给你了…那算个祭坛吧。还是那句话,村人有祭祀的习俗,有什么好奇怪的。”

    “破绽重重,刻意掩饰也不见得高明。”他习惯性讽刺一句,然后移开目光,继续看着手边的手稿和地图。

    “笞痕症。村人不是称呼其,恶鬼痕,所以一直在用祭祀祈福。也挺顺理成章的。”

    “祭祀牺牲幼童吗?” 一语见血。

    “你!”我抬头回身盯着默苍离,感觉自己头脑发热。

    “人口记录和族谱记载。”默苍离轻轻挑眉,举重若轻,“每年,都有一个家族的幼童从族谱上消失。”

    “医术落后,偏僻之地,每年都有幼童因病离世,说不定是巧合。”

    “我结合了每名幼童记载在族谱上的亡故时间差…正好三年,你说,会是巧合吗?”

    当初我来到碧落村,刚意识到碧落村祭祀之事时,挂怀颇久,方才理通村人们口中所谓“害了邪”的幼童是被祭祀而失去生命。然后才翻阅族谱佐证了这一想法。

    而钜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小小族谱中就发现了碧落村的诡秘祭祀。有这种能力,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我低头回望草药纲目,装出大惊失色的模样:“竟有此等秘事!若是这样那我必须多加关注,助村人抛弃恶习才是。”

    呃,好官腔。我心里叹了口气,开始装聋作哑。

    “九师者真是劳心劳力,为民服务。那正好我有一惑,你看看能不能先替我回答。”默苍离又开始换切入口了。

    “钜子又说笑了…”我开始市侩。

    “外来的你,何来的权威,涉手宗亲观念如此深重的碧落村?你背后的手段,值不值得我说笑呢?”

    我移开目光死锁着医书。

    “你为了便于管控,利用村人的迷信观念,从精神上控制他们。”

    这一著,又让我想起他与玄之玄争论不休的往事,大概他也是想起了这事,才显得尤其不满。

    我思索片刻后打算摆烂。换作是他,短时间内要取得最快的管控,也会这样做。为什么这么说呢?

    ——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用罪恶的编伍制建议我让村人们连坐。

    唉…但是面对钜子,还是让我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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