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了先前的经验,我重新制定了方案,从取水的琐事,到试用新药的关键事。同时又严格禁止村人外出,推行其中方针,大改村人的生活习惯,所以这期间碎语众多,但我都不管不顾,只专心治病。

    自上次不欢而散,最后又被钜子存心玩弄。我是真心上火,还好最近钜子又不见人影,倒是也少引得我心烦。

    逐渐进入深秋了,淡紫的极光云彩与水红色的霞光相溶而洋洋洒洒地铺陈在天际一角,略显霸道的两种色调覆上淡烟轻笼的质感,一时相谐,冲淡平和。

    我一如既往地漫步在村头,粗粝的断壁残垣一处处星星点点散布着,彼此之间遥相呼应。

    虽说中原和苗疆之间常年战火不断,但这些年,苗疆内部也内乱不止。

    苗疆本就是疏松的部落制,奉一个共主,而且尚武慕强。各部落的力量稍有不平衡,可想而知的结果就是战端。

    本来简单走上两圈,确保暮色四合之时,没有村人在村头逗留甚至出村,便可以返程。

    我自己也是在战乱里家破人亡的,所以多少都有点共情。今日难见的霞光和深秋入骨的寒凉让我一时洛城闻笛。

    算了,多逛一会儿吧,这种战乱年代还有那么好看的晚景真是不容易。

    我纵身跳上一处女墙,刚要屈腿坐下,突然被半里之外闪现的两个高大的身影吓了一跳。担心被发现,我急促吸上半口气,纵身跃下墙,单手攀在女墙上。

    用残墙遮住身躯,我只好半眯眼去寻人影。只见来人绒衣珠串,披发左衽,是苗疆士兵。

    “快点,上头吩咐今晚一定要做好记号啊,明天夭寿的,就要开挖了。”

    “这活不轻啊!你看看这眼望着,打横十来里不止吧,今天干完我看是不行的!”

    年长些的士兵捡起石块正要记号,突然好似不知火从何来,抬手一砸。

    另一位正弯腰埋首,见同伴这个样子闹情绪,就无奈摆手,“但也没地儿申冤不是,唉!咱哥儿俩怎么这么衰,就被叫来这种地方干活了,我听说啊,这边的叫什么村,瘟病闹得厉害,里头一个个死相惨得很…”

    “哎啊,这样!那我们靠这里那么近,不是也必死了?这可怎么办!”

    这几个铁军卫士兵素质堪忧啊…

    我在女墙后听相声一时兴起,觉得还挺减压的,正计划着何时向老二说这事,突然想起两人说的“开挖”来。

    挖什么?

    “算了算了,几天后就要重新开打了,现在不搞好标记,就轮不到瘟病来索命了,回去就要掉脑袋!”

    年长些的毕竟还切些实际,年轻气盛点的后者这才闭嘴苦干起来。

    一路上挪去硕大的石块,避开松动的土层,这两人择地划路线,略有弧度,且深略有三四尺。

    这是准备挖战壕,筑城墙。

    筑城墙?在这里?我试图回忆在老二战营里看到的地图,再结合碧落村的位置,大致确定了我与这两个苗疆士兵所处之地。

    我纵身跳下女墙,挥袖铺平沙地,顺手拾起一只断枝,蹲在地上往地面上粗略绘图。粗粝的树皮捻在手指间,一恍惚突然有点怀念起尚贤宫论道的种种过去。

    当初我还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学习认真,尊师敬长,倘若不是师尊故去后被我无意间得知的那些旧事……

    唉,算了,画地图画地图。

    我一凝神,三里腹地。

    按照先前的战圈位置,九脉峰为中原地界和碧落村作隔,今日铁军卫与境内战端多在九脉峰附近兴起,战壕与城墙是为接下来的攻防战做准备,若是这样,距离战圈三里略显怪异。

    战区甲二里屯,中间隔九脉峰天然关隘,后方是碧落村与周边村落,三处举足轻重的地域高度密集,前后只有十里。

    十里与三里,不是爽快利索的距离。

    “嘶…”

    我轻扶额头,虽说奇怪,但不排除老二有意设下陷阱。

    这算是老二的分内事,我若插手,暂且不提老二会不会起疑。就我现在这个摆烂心态,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我这人,危机意识强烈,主权意识清晰,铁军卫此举已经是在碧落村门口动干戈,我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虚虚实实,左右猜测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观察全局再作后计,必要时,探访一次铁军卫也恐怕难以免除。

    我振袖而起,抬头四处观望,何处是最好的瞭望点。最后一缕霞光伴随着四起的寒意裹挟而来,我朝着四合的暮色中唯一屹立的巨山高峰微微眯眼。

    (二)

    轻功而起,我纵身跃上九脉峰最高的瞭望点,本来深秋的气温骤降难耐,但一时运功体温上升也可耐寒气。

    今晚也没有雾气,从九脉峰上一望无垠,今日的战区与碧落村景尽收眼底,我长出一口气,正要蹲下一探究竟。

    突然我觉得周身的温度逐渐升起来,这很反常,更别提如今渐入冬日。本能的反应,我突然起身回步躲闪。

    “咻—”

    熟悉的必杀术法夹带愿力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心脏骤降狂跳不止,术法设置在如此关键位置,一旦有人靠近便启动,显然是不想让来人查看战场布局。

    生死华容道,幸好我保命本事还是有的。

    这样一来,铁军卫的战壕绝对有问题。我反而返心尽褪,术法只消反向操作接触便可,再不济,一次引发待到其无效也行。

    熟悉踏九宫定四象,锁定位置,我驾轻就熟地正要结印解除埋伏的术法,突然周身的山石一齐遥相呼应,一反常态地转动定位。

    我即刻收手静看,术士本能的嗅觉告诉我,这引发了阵法的启动。

    我静立不动,既已决定一探究竟,就不会轻易离开。四面大幅度挪动的山石闪烁着术法特有的幽光,黑暗瑰丽而狰狞。

    我转身去看每一块山石上的术法图案,看清楚阵法才方便破阵。

    天覆,地载,风扬,云垂?

    ——「武侯八阵」这是要困住我。

    武侯八阵不致命,但想破阵离开需要费上好一番心神与时间,果然是拖延战术。如果要一道道解开,解至黎明破晓也不算奇怪。

    但是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怕我的行踪难以隐蔽。要查探铁军卫的战壕就更危险了。

    只能尽可能迅速。我当下无辙,只好转身去看剩余四个方位,空无一物,整个术阵只是无半分人气、机械死板地重复着天地风云四象方位。

    缺了一半,我黑线无语,这还是阉割版的?

    不过也算好事一桩,那样工作量就大大减轻了。我深吸一口气,重踏九宫,定位结印。

    “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长出一口气,我感到疲累,好在还剩最后一重。我带着胜利的喜悦挥袖破除最后一关,缓缓降落在山石上,却突然发现石上布满阴湿的青苔,松软滑腻。

    无处借力,于是我只好用力一蹬企图摆脱,却失去重心纵身滑落。

    最后的阴招,我咬牙暗骂。

    俯身往下望去,只望上一眼便觉头晕目眩。万丈深渊,云雾缭绕,从此处落下恐怕尸骨无存。

    手头没有利器,我抓住时机伸手去攀崖边的山石,果不其然同样短命的石块也松动起来。

    我诸计用尽,只能求天垂怜,绝望正闭上双眼突然感觉手腕被人用力握住,然后来人一把将我拽上山崖。

    不敢睁眼,我只是凭借本能用力反握住来人的手,手骨清癯却有力,凭手传来坚实感。我和来人一齐跌倒,滚落一边。

    对方还不依不饶地双臂紧紧环抱着我并未松开的意思,我尚在惊慌之中,左手反抓住对方后背的衣衫,勉强获得些安全感。

    人一旦惊慌,五识尽闭,但重重思虑与周身的酸楚此时一同向我袭来。

    虽然很不想怀疑此时的救命恩人,但是此时此刻安全无虞过来救我的人,是布下阵法陷阱的最大的嫌疑人。

    我运功侧翻过来,正要反手制服来人,对方也反手将我箍紧。反应还挺快,我心内思忖恐怕一场肉搏难免,突闻熟悉的香味。

    “别动。寻死还不是时候。”

    我突然睁眼,撞上淡灰深邃的眼眸。

    熟人啊怎样?

    (三)

    我抬臂把外袍脱下,用力抖落细小的沙石,脸色阴冷,“钜子,托你的福,再迟一步,我命休矣。”

    “你好奇心过盛,权当教训。”默苍离轻整衣衫。

    这是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但不多管闲事本来就是我的最大优点。心里这样想着,我嘴上又是一套:“铁军卫防线设置有异,我过来确认一二应该不是什么越界之事。”

    默苍离走至山崖边,“与你同样的目的。”

    “然而你在此布阵害我,我在此受迫害。怎么能一样?”我气愤走到他身边,往下眺望,一番辗转终于看到战区俯视图。

    “好熟悉的手法,但总感觉奇怪。”我蹙眉。

    “距离不妥,如果设防作战,三里的距离,在军队面前并不算长途,撤退进攻一旦拉开距离,防线形同虚设。”

    我就说怎么感觉三里的距离很奇怪,如果是我的话,会至少设十里。

    话虽这样讲,我摆烂人心态又来了,可能是老二有自己的打算,“那么可能用精兵?”

    “这种规模的战壕用精兵太荒谬了,这是打算提前挖尸骨冢吗?”

    有理,不愧是钜子。我在心里啧啧想着,突然发现事情有一丝不对劲。为什么我想不开到在这里替老二挨骂?

    我硬着头皮:“是这样的,那可能是老二的陷阱。”

    “如此大兴土木,最好不是陷阱,否则得不偿失,”默苍离转身注视着我,缓缓道,“另外,你也觉得此手法熟悉。”

    的确,攻防战线采用三点一线,即使是历史上的大型战役中被运用亦是寥寥可数,并且都是墨家先人的手笔。

    我点头又摇头,“是这样,很久没见到这种手法了,但有种鹅行鸭步之感。”

    “除你我师承墨学,那么另一个只能是他。”默苍离凉凉地看我一眼。

    我咋舌,在钜子面前保全老二,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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