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死死盯着幽冥君轻缓举起的湛蓝烟斗,这和那天我在阎王鬼途看见的烟斗如出一辙,还有那句话说的轻轻薄薄,以及那疲于生死的双眼。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不如那天穿戴齐整,而是十分不修边幅,散发未束冠,外袍也像是随意披上,边角折在里面也不管不顾。

    原来那天我在阎王鬼途见到的人就是幽冥君。

    “求药材?你想的也太美了!”

    幽冥君静静看着面前围着的人一点点变多,静静看着们一个个张牙舞爪,看着他们情绪越来越高昂,于是浅叹口气后,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是来求几味药材。”然后就毫不畏惧地穿过人群走向集会中央的长桌边,手法娴熟却温柔地翻拣着堆在上面供医者交换的药材。

    他单手还执着烟斗,右手抚摸在药材粗粝的表面,眉宇舒展,这还是我很少见到,那么疼惜药材的模样。

    全场都是医生,没几人习武,所以大都是嘴上功夫了得实则懦弱胆小的家伙。他们嘴上嚷嚷着要剁了幽冥君的手,却是没一个敢上前,而是像刚才那样将他围得水泄不通,趁口舌之快。

    幽冥君好像是熟知他们的本性,全然不管不顾地认真挑选药材,随后又取出自己带来的药材,这是用于行业内药物交换的。

    他方才一展开箱箧,清甜的药香味就扑鼻而来,在一阵惊喜的齐声哗然中,我瞥见那几株不多的药材,百蓉草、天雪莲…

    都是上好的药品。

    围着他的医者们看起来也动心了,顿时喧嚣嘈杂起来,有惊呼有谩骂,但都不约而同地惦记那几株药材。

    春生把处方单往我手中一塞,嘴里骂骂咧咧地,捋起袖子就要去凑热闹。

    机会来了。

    我不痛不痒地佯装劝说,“别搞出人命了。”然后迫不及待地目送着他融入面前的那堆嘈杂。

    “这位姑娘不去求药吗?”

    温皇幽幽开口。

    “神蛊温皇不去求药吗?”

    我不介意和他周旋,于是决定等他先投诚。

    “哈~好问题,”温皇还是那副悠然自得地样子,轻摇羽扇走到我面前,“若是往日,这头前热闹必是少不了鄙人,但是今日,鄙人是卖药人。”

    “哦,卖的是何良药,不妨细说。”

    “卖的是卖药人买药的药,也是买药人买药的药。”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话的玄机是,他将告知于我,阎王道的药源、病患的恶症始末。

    我愣了愣,虽说神蛊温皇特地留暗号,设计与我一见,我大概能猜出是相关情报方面,但是我着实是没想到他了解那么多内情。莫不是耍我?若非,神蛊温皇也与阎王道牵连不浅?

    心下起疑的当下,我忍不住瞥一眼身边这个戏谑的男人,但是他话说的那么自信,还不忘打诳语来调侃我,显出那么一丝得意与傲颜。我觉得不是戏言。

    “何处?”我等着一个合理的答案。

    阎王鬼途能在各路医家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聚拢那么多药材,不难设想是有外力相助,建立了地下黑色交易通道。那么神蛊温皇的药源情报就是我循线去追查阎王鬼途蛰伏之地的关键。

    我与阎王鬼途还有一笔账未清算,越想越上火,盯着温皇的目光不由得狠厉几分。

    温皇好像也不好奇,倒是眉宇舒缓地笑道:“姑娘既已想到,怎么遗漏了鬼市呢。”

    鬼市?我又是一愣,江湖传说的银槐鬼市,觥筹交错,街坊红楼,尺尺绫罗,不夜天河。这是如何诡秘的存在,至今问遍江湖恐怕都难以找出几人能真正确保鬼市的存在。

    世上真正了解鬼市存在的恐怕目前只有墨家,墨家之中真正了解鬼市的,又恐怕只有老四,容煜之。

    墨家的四师者,鬼市原则上是由他负责,至于他本人有没有真的掌握进入鬼市的方式就是讳莫如深的存在了。但是容老四身边确实一直不乏奇人怪物,并且我相信温皇如此大费周折是有一说一,看来总要找机会探探虚实。

    想到这里我又警惕了几分,温皇此语颇有趣味了,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异想天开,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利用我对阎王鬼途的执念来引诱我找出鬼市。

    不管是哪一种都值得留心三分。

    “简直天马行空,你是从何得知的?”我嗤笑一声,装作是不相信。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就在万济医会。”

    “更荒唐了。”

    “万济医会在对阎王鬼途的对峙中,对方早就不是一个未知的存在了。贝慕华就曾是万济医会中被隐瞒的那一份子,在无意中得知之后,就成了姑娘那日见到的模样。”

    “隐瞒?”

    “不是恶意隐瞒,是不敢告知。试问有多少医者对于不死药这种神物没有过痴迷?又有多少能保留初心不改?”

    “听起来你倒是不感兴趣?”

    “诶~生死有命,何必去逆死?必要之时,归于尘土,也是一大乐事啊~”

    这话说得真是不敢恭维,我嘴角微抽,移开话题,“那第二种药呢?”

    “地气。此药,就不是鄙人之长了,就留与姑娘慢慢去找寻吧,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短短的一番话颇有玄机。但是温皇的目标既然不在阎王鬼途,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那你,想要什么?”我看着他的眸光沉沉。

    “探敌,设防,诈降,送礼,蛰伏,设伏,灭之……”温皇轻笑一声,一字一句说的凝神聚气。我听得心惊,为何他对于我们在碧落村所用的方针手段概括地清清楚楚?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何中断了蛰伏阎王鬼途的举动,猝不及防地转回村落救人?此事完全可以由铁军卫代劳,而你可以安心蛰伏于阎王鬼途,而不是现在这个打草惊蛇的下下策…”

    “啰嗦,你到底想说何事?”我厉声打断他,及时止损。

    “我想说的是,虽然一切看起来掩饰的那么好,但是总有那么一点端倪,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你身后那个人,是谁?”

    (二)

    我弯下腰捡起一株虫草,用衣袖擦拭之后抬起头,正好撞见幽冥君抬头的眼神。

    此时幽冥君正蹲在地上,将一些散落到地面上的小药株小草药捡起来。

    短暂的目光交汇之后,我伸手把虫草递给他,幽冥君含笑接过,点头道谢之后,继续低头去收拾方才交换聚拢的药材。

    “现在的少年人大多不识草药的金贵,即使是这种常见的金银花,这样随意丢弃也实在是不像话。”

    就这么短暂的见了不到半日,我觉得幽冥君对于草药真是爱物惜材到了极点了。方才这句话说的口气,又有天下医者之师的气势。

    我诸多感概,但是不敢多说话,也也不敢多看他几眼,怕他认出我是那日诈降并火烧据点的人。我不想引起任何事端,只想花上片刻,帮他一起收拾一下药材和行李。

    但是不回应也不妥,于是我不明不白地“嗯”了一声之后,继续低头去捡拾草药。

    就在我正伸手去够远处一小株麻黄的时候,幽冥君突然发声:

    “你留了贝老一条命?”

    还是认出来了。我迅速地在心内哀叹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做着手上的事:“他说错话了。”

    幽冥君不收敛地笑了两声,“你这位小友真是趣味,说错话了怎么就留了他一命?怎么不是杀了快之?”

    “他说错了,他说针灸无用,到底有没有用这个问题,他得继续活着去慢慢想。”

    “小友说的不乏道理,但就是因为太有道理了,所以太简单了。你年岁还小,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那么多无奈在里面。”

    我愣住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谨遵师尊遗嘱,求仁得仁。虽然算不上舍生取义,广济博爱,至少也不蜿蜒行事,搞些诡谲的名堂。但是默苍离瞒着我转变计划,神蛊温皇品出端倪,包括幽冥君说的这一番话,都使我第一次开始感到迷茫。

    应该从何寻起呢?

    “有些问题的答案,你也需要慢慢想。在这之前,送你一物,来犒劳你帮我收拾药材。”

    我低头看他手掌心躺着的一堆棕黑色种子,感到一阵迷惑之时,他突然开口:

    “碧落村的那棵种在地气之上,受其滋养,是百年难遇的巨树。被毁了着实可惜。但是这些种子倘若有心栽培,也必能长得郁葱。”

    “嗯。”我欣然接过来,捏着略有温度的种子,就像是那天捏着小喜给我的花,柔软却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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