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

    凰后刻意低垂羽睫,第三次地在我面前故作愁容,长叹出声。

    此时我正在把一本本古籍码到竹木书架上,书架皆是年代久远,放置古籍的时候不免“吱吱”作响。于是我干脆就着起伏的声响,装作一心一意整理书籍的模样,置若罔闻。

    凰后终于消停了,但是当我取掉面前遮挡视线的一本厚书之后,我发现她幽深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右手执墨笔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笔尖上的墨水已经在书页上染开了一大片。

    别说是这个可怕的眼神使我脊背一冷,光是这种毫不掩饰的揣测的眼神就使我非常不自在。但是我不想参与争斗,于是把刚取下来的厚书册重新塞回去堵住空隙,挡住了她的视线,心里只期盼着软禁的这几天尽快过去。

    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当我踮脚去取高架上的书籍时,熟悉的右手突然越过我的头顶帮我取了下来。

    是老四。

    我仿若无事又自然地转身,但见容煜之一身潇洒行装,左手抱着一个颇大的卷轴在胸前,右手正执着方才帮我取下来的书。

    已经散会了还不赶着回去?我扫上一眼就知道这个大卷轴有端倪,为了不让他起疑,我也只是不经意地扫上一眼之后,笑着接过他右手的书册。

    老四看着我,挑了挑好看的眉毛,仿佛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后到的尖利声音打断:“老四你真是让吾好找。”

    这是老七来了。这下我基本能确定了老四在这里等着是为了何事。老四在鬼市身居要位,他的的势力也扎根在鬼市,平时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奇珍异宝,平日里各位同僚办事不便,就会托他在鬼市里买点情报抑或是宝物。

    商品交换难免见不得光,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交易都是在藏经阁里进行,用大卷轴掩人耳目。月会方毕,藏经阁除了诸位同修,没什么闲杂人,钜子也不常过来。除了有一天默苍离莫名其妙的两次去而复返,也没撞上他们捎点往来的物品,其余时候都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还是不去多管闲事了,我不着痕迹地走开了。

    老七和老四那边动作很快,玄之玄收了东西就迅速将卷轴烧去了,振袖离开了藏经阁,看起来容光焕发。老四的脚步声在藏经阁中响动了几个来回,听起来惬意又熨帖,然后便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了阁楼外的露天复道。

    我把书放到书架上,双手背到身后去大步流星地往复道的方向过去。平时我常常会到露天复道去透透气,所以老五也只是抬头望了我一眼不做声响。

    我转出纱窗移门的瞬间就看见容煜之眯着一双桃花眼,双手环抱在胸前望着我,笑语盈盈:“最近真是诸事烦心,都没和师弟叙旧。”

    “我近日也琐事缠身,也没去寻你,这错在我。”我啧啧客套。

    容煜之眉宇又瞬间释放那倜傥的模样,忙不迭给自己揉肩捏背:“巧木宫那也不是一个省油的所在,这几日上层职权交接,人员物资四处调动,这苦累不在话下,我已然多日没合眼了。如今细细想来,莫不是还有一个账目尚未检查纰漏,若是这样囫囵交到新宫主手上,那可不是一件玩笑话。”

    听起来鬼市势力浮动,就容老四这个容易焦虑的主,这个时候还能自侃,怕不是他的手笔。于是我佯装惊呼:“还是要贺您,节节高升。”

    “我就是个僵位罢了,代劳的命,何来这‘节节高升’之说!不过这四处奔波疲命……”

    “愿为师兄解忧。”

    我心中冷哼一声,不过是找我帮忙,真不至于拐弯抹角。

    “你能这样想真是甚好,这正是你擅长之事。钜子方才例会上所提……”容煜之斜眼看我若有所思,默了默又继续道,“实在是腾不出人,鬼市四处都需要有人盯着,巧在我负责的那一块还是中原皇城旧址,地区偏远又不容易近身……师弟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想起来个事情……”我面露难色。

    “这不是给你的?”容煜之熟练地从宽袖中滑出来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竹筒,振袖作势的瞬间捏到我手心,回袖的那一刻标志性地眨了眨饱含深情又欺人的左眼。

    我屈起四指捏紧了竹筒,对着光眯眼回望。

    (二)

    软禁的三天终于在沉默中慢慢熬尽。我站在藏经阁的廊道尽头,看着周围的暮色和夜寒一点点四合,决定去庭院走走透口气,消磨时光。

    什么是乍暖还寒,说的便是清明五日后的尚贤宫夜晚。

    我难得兴起晚膳后四处走动,结果被冷得毫无预兆,走了没半圈就半蜷着身子,用力搓着双手急急赶回自己的居处。

    我几个流星大步刚刚要迈进廊道,就听到小路尽头的一个亭子中传出来若有若无的咳嗽声。我循声望去,亭子中确实是亮着几盏灯笼,在幽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迷人。

    我瞬间忘记了寒冷,敛起衣裙就折过小路往亭子的方向过去。

    犹豫地走到距离亭子还有四五步的位置,我就看清了亭子四下的帷幔中的那个人,他披在长袍下的身形颀长而清瘦,梳着冠发不高不低,亲近又疏离。

    “来了?”

    其实我内心不安而慌乱,但是当他在我面前亲口承认将碧落村民们送向死亡的那一刻起,我就暗自发誓,决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妥协。这是我的执念,大抵也是其他九算的执念。

    所以我在和钜子对眸上片刻后,就故作冷静地背着双手几步走进亭子:“你在等我吗?”

    我走进亭子,并慢条斯理地转悠了一圈,默苍离就一直这么冷静地看着我的全动作,末了幽幽地来了一句:“怎么不坐?”

    想象的是故作高深,现实却是连流程都忘了。我暗自攥拳头,事实证明,在钜子面前任何故作聪明和冷静的伪装都是无用的。我承认此时十分地尴尬,于是硬着头皮赶紧轻拭石凳面之后大大方方地坐下。

    默苍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递给我一杯热茶,并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什么时候走?”

    我顺手接过茶盏,感觉自然多了,“明日起晨。”

    “等你是为了给你一个解释,对于软禁你这件事。”

    原来他还是记得莫名其妙软禁了我五天这件事。我低头抿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

    “想必议事的时候你也感觉出来了,七师者和他一派的九算没打算让你置身事外,他们现在急于祸水东引。所以我安排你和五师者一起软禁。接下来如果还需要我解释,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你现在就可以原路返回。”

    软禁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为什么老七他们不放过我,其实不是他们不愿,而是不敢。玄之玄也不能虚心假意地劝慰自己,一个形迹诡异的同僚与突然走漏的消息,这两者没半点关系。

    钜子安排我软禁,出手将我的门人和势力都与老五老七一并肃清留存之后,才能让他们对我放下警惕,甚至是将我归为一派之人。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鸽组,更不会相信你同为九算的身份。”

    原来是我的鸽组。我就说这几日我左思右想,都寻不出玄之玄针对我的契机,如果是鸽组就好解释了。当上九算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苦心经营自己的情报网,初衷是让天下医药为一家,也一直没变过。我曾利用鸽组的能力成功追踪到了阎王鬼途和万济医会的诸多交联。

    说起来真是讽刺至极。我的鸽组势力一直停留在医家药家,从未越界过,玄之玄居然怀疑是我的鸽组情报透露给钜子的消息。

    我将杯中茶饮尽,慢慢起身准备离开,“多谢你的提醒。”

    就在我刚刚要迈出亭子的那一刻,默苍离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低沉而冷静地响起:“你简单地以为,只是他们不让你置身事外吗?”

    “你也不允?”

    “我允或不允,有什么区别吗?你接过令师尊的衣钵后有想过退出吗?明哲保身,本身就需要一个更高维度的能力和魄力。走进这个低纬度的棋局里,弱者受尽欺凌与轻视,强者受尽算计和利用。”

    我依旧是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低吼:“我如何是没想过这些?为或是不为,又有什么区别呢?兴许是多一个灭口的村落、城第,或者是多一片血流成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渠伯玉,在这些人中,年龄最小,阅历最浅。论武,天生筋脉微弱,只得专习奇门术法和岐黄之术;论智,不善奇诡,不通厚黑,学得都是些游说避祸的口舌之术。”

    “但是,我能在即将到来的暗流中,让你变成我的剑,最利的九算之剑。”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他吗?这话应该是我相信我自己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缓缓转过身去,垂了垂眼眸之后对上他的视线反问道:“那你相信我吗?”

    默苍离和我对盏而望,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信你。就凭你吃下的那颗药,阎王鬼途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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