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黓龙君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我这段时间听见过的最多、最别扭、最不爽的话。

    但这偏偏又是如同“元芳你怎么看”一般的坊间流传,更偏偏是我敬爱的如画江山前辈所讲。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段时间我身负两个重要的任务,我一方面需要不断追踪道域的医药交易活动,大海捞针般的从中挖掘阎王鬼途的痕迹,另一方面我需要到处踩点道域大大小小的地脉,查看地气情况。

    虽然我已经慢慢把自己的鸽组核心搬到了道域,而且碧松影也为我安排了不少学宗的门人手下相助,但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开始了奔波在外的日子。于是我很少待在居所里,相反的,碧松影则是时不时来访。

    上次“仁义柱”的事情收尾地非常完美。

    根据鸽组回报的消息,那天“仁义柱”是如画江山亲自立的,从鸡鸣一直等到黄昏,围看的百姓愈来愈多,争议也愈来愈大,群众的期待值拉到了顶峰。而如画江山一直不慌不乱、泰然自若,最后在即将入夜时,一个牵动着全道域之心的身影终于不负众望地出现了,来人妆花凤翎,戏子步态。

    他与“仁义柱”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取利刃,削下一缕长发,与台上的如画江山相顾无言,遥遥相望,拱手作揖,许久不散。

    从此成了一段道域的佳话。

    此举之后,道域血案发生频率明显降低了,混乱局面也愈发少了。如画江山还在此次“仁义柱”事件中收割了一大批道域的民心。

    碧松影愈发地信任默苍离,平日里就常常来访居所。

    他们两人近日忙于给先前的案子翻案,此举乍一看打草惊蛇,实际上是给那个未知势力施加危机感。而之前被草草结案的那些案子,他们不可能都布置得那么天衣无缝,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免于频频动作,为先前的案底抹除后患。

    一旦动作,就有找出他们的机会。

    虽然这也是一件大海捞针的行动,但是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导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所以这段时间我和默苍离属于是各办各事,互不干涉。我偶尔回一趟居所,一般都能撞见钜子和宗主两人在书房交谈。但是无奈默苍离说话的风格是不说明白,于是我几番旁听下来也只记住了这一句——“黓龙君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至于我为什么敬爱如画江山呢?

    我的年纪也已经是二十出头了,但是他却一直慈爱地笑着叫我“小姑娘”,大概是因为我长相偏幼,又没有凰后那般的气场。即使是这样,如画江山始终很尊重我的感受。

    今天我难得地将手上的资料都跑完了,整理了一份地点册,打算明天再守株待兔。于是我今天早早地回了居所,大概还有一个时辰进入黄昏。

    我进入庭院的时候就感觉如画江山和默苍离在书房,于是我没来由地心头不快,找了本医书就坐在书房外的廊道,借光看书。

    实际上我没在看书,我只是想怼在他们门外,彰显一下存在感和内心的不满。

    我把医书展开在膝盖上,双臂收进衣袖里,眼睛一直盯着紧闭的书房门。钜子深居简出,一般不接见来客,最近对我也是一个“放养”的状态,很少要求我给他汇报情况。但是,他这厢对如画江山真是客气得很,他们俩人有时候是谈正事,有时候又是斗棋,甚至有时候只是品茶。

    如果说是钜子有断袖之好,那我也认了。

    我对着书房皱皱鼻子,忽闻轻微的脚步声从房内传来:不妙,宗主出来了!

    我赶紧换上一幅疲累已久的神色,低头认真看书,等待衣衫窸窣声缓缓靠近,等到走得比较近了,我再不失礼仪地抬头问候:“宗——”

    突然看见默苍离熟悉的轮廓,我及时住嘴,心霎时凉上一大截。

    “你不是一向不习惯在那么弱的光线下看书吗?”

    默苍离逆光而立,眉眼含笑,柔和的黄昏光线笼罩在他周身,把他的一些轮廓外徜徉的碎发照得异常细软。这样看起来的他,第一次让我感觉温柔而内敛,没有锋芒。

    我一时间看愣了,反应过来后,就若无其事地翻了翻膝上医书,用疲倦而漫不经心地语气回道:“你可是记岔了,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默苍离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我的书一把抽走:“别看了,当心一会儿眼疾又犯了。”

    我不快,但是如画江山还在,不能反抗,于是我就噤声立在一旁。

    如画江山感觉出了氛围的微妙,轻飘飘落下一句“两位先处理家事”并婉拒了送行,草草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得都太过迅速,我愣愣看着如画江山走出庭院,才反应过来我方才诡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我感觉十分尴尬,忽然感到默苍离拿着我的医术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看什么?跟我过来。”

    还是不要了。我犹豫,站在原地没反应。

    默苍离走出几步之后回身,对我扬了扬卷成筒状的医书,微一偏头:“书不想要了?”

    (二)

    书房里焚着我给默苍离准备的香,有助于缓解疲劳。其余书架上摆着各种书,有些是完整的书册,有些是尚未出版的原始手稿,内容涵盖各家各派学说,较多的是释教佛理,摆放得满满当当,错落有致。

    大大小小的桌案上摆着棋盘,都是残局。我潦草扫上一眼,目之所及大概有五盘。我单是知道如画江山热衷于和默苍离斗棋,但我没想到他们到了如此魔怔的地步。

    “心情不好?”

    “没有啊。”我惊了,我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吗?

    “嗯,”默苍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生气了。”

    “……”这什么逻辑。我翻了个白眼,目光开始四处搜集能转移话题的东西,只一扫,就看见了我坐着的位置上摆着的一本微话本。看这个话本放置的方向,这是如画江山带来的。

    一阵不安的直觉升腾而起,我拾起话本,快速翻阅一遍:这是针对如画江山和默苍离的话本。

    这话本写的都是之前的道域悬案和其翻案过程的衍生故事,充满戏剧性,悬疑刺激。这话本最近在道域非常火热,而话本中的两位主角,一位能令人很快联想到是阴阳学宗宗主,另一位则是宗主的门客——书中以“卧龙先生”代称。

    对于道域民众来说,虽然不能理解翻案的深层目的,但这些跌宕起伏的案子和不断翻案的动作还是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卧龙先生”也成了一位万众瞩目的角色。

    “这话本写的是你。”我皱皱眉。

    对于这个现状,我是很担心的,这样一来,我和默苍离很快就会彻底暴露在民众面前,但是我们现在尚且未找出忘今焉和阎王鬼途的藏身之所。敌在暗,我在明,这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嗯,”默苍离语气异常轻松,喝茶之后顿了顿,继续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怕是不知道'审美'二字怎么写。”

    卧龙。好像是很没品……呃,这都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我清了清嗓子,“这必定是老大做的。这样,明日我就着手去查,再找个江湖骗子冒充一下,先压下势头…”

    “不必了,我在道域的动作能引起他的试探,至少佐证了长师者对我的忌惮——

    只此一点,就足够说明他有二心。”

    我叹了口气,“所以就更应该压下你的行踪,若否,打草惊蛇,他随时都可能停止动作。”

    “压下我的行踪他就不会随时停止动作了吗?”

    “…也不是,”我转移一下视线,更加不安,“老大年已花甲,在道域,累积了至少四十年的势力,说成是一方小主都不为过。如此庞大的势力,我的鸽组却不能找出他半分。

    在墨家,他历经了两任钜子的更替,前任钜子时期他就是九算之名。在你面前、九算面前,他都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这一切的背后是有他的手段和能力的。”

    不知不觉讲了那么多,我脑海中慢慢浮现那个暗红色屏风后高冠而立,谈吐不进不退,却长者自威的身影,感觉寒意四起。

    我抬起头直视默苍离的眼睛:“我实在不同意钜子现世。”

    默苍离垂了垂眼眸,迎合我的目光,“你说的很好,但我不采纳。”

    “为什么?”我皱眉,“如果你现世了,动作会被局限。老大也想要用舆论和民众绑缚你——”

    “所以我选了你。”默苍离打断我。

    我惊了,手心沁出一层汗,话本被我捏在手里已经不成样子:“…你的意思是,我在暗处操作,你在明处混淆他?”

    “所思亦所想。”默苍离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好像是在宽慰我。

    我叹了口气,渐渐松开了捏着的话本,四指一屈,反手捏住他伸过来的左手:“可是,即使他能掌握你的行踪,这依旧不会让他安心,反之,他很可能——”

    默苍离突然打断我,眼神不躲不闪:“你说,他在墨家经历了两任钜子的更替,那我的到来对他来说,就是机不可失。”

    我惊了,一字一句地说:“他会杀你?”

    “不会吗?”默苍离目光灼灼,“你身边这些人,野心早就今昔非比了。”

    我愈发焦急:“那此举就是拿你作饵,我更加不会同意了。”

    “担心我的安危就不必了。即使是我就站在他面前,能做到何种程度,那也还要看他的本事。”

    我抬起头看见默苍离古井不波的眼神里显出一丝丝压制不住的寒凉和狠厉,一如每场例会上,我隔着浅色屏风后看见的他,语出惊人,杀伐果断,说一不二。

    「即使是我就站在他面前,能做到何种程度,那也要看他的本事 」

    好狂。

    (三)

    “师者,都布置好了。”

    我接过门徒递过来的材料,“嗯”了声后就自顾自想事情。

    此处是万茧山,道域的一个地脉点。先前也在这里挖出过术士布阵用的法器,而且非常巧的就是,这个地方在非法医药交易过程中频频出现,还曾出现在无常元帅相关案卷中。如果此处探索不能有所进展,医药交易和无常元帅的案子这条线索就短了。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我现在假扮一位贩卖药材的奸商,需要和售药枢要在万茧山接头。现在时间尚早,我闭了闭眼,开始思索昨晚和默苍离约定的事情。

    接下来我要一个人布置这一切,面对那些未知的敌人。

    默苍离不惜现世,牵制老大的心思,为我争取时机。我暗自叹了口气,之前我还在为钜子疏远我而争风吃醋,而现在突然被委以重任,多少都有一点受宠若惊。

    你说要让我成为利剑,斩断暗流。

    你又说,不必担忧你的安危,放手去做。

    能帮你做到什么程度,我不能保证,只能尽力。但是,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我又叹了口气,突然一阵阴风拂面而来,万茧山独特的巨树在吹拂下发出渗人的阴笑声。我气定凝神地盯着拂动的林间缓缓隐现的身影,心里杀意腾起。

    交易人来了。

    终于让我等来了,阎王鬼途。

    我尽情吸着山间弥漫的迷香,这是阎王鬼途的标志性药物。而现在这副阴间人不干阳间事的作风也是他们的风格。

    黑布蒙面的几位使者仿佛是对我眼中的杀意习以为常了,把大批大批的药物摆放下,机械的声音响起:“请清点。若无异,则吾等退下了。”

    我上前翻开箱箧,认认真真地一一清点,装出一幅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各位大人,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黑衣人耳语了一阵之后,开口问道:“何物?”

    我悄悄点穴运功,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绝命司的人头。”

    几个黑衣使者闻言神色一变,纷纷抽出利刃长刀,将我围住,严阵以待:“你是什么人?”

    我脚尖轻点,阵法瞬间覆盖了小范围的地面,几个黑衣人被我的术法牵制,动弹不得。我眼神扫上一眼,选中他们之中的一个看起来相对年轻、眼神青涩的少年。

    然后我抽出短剑,绕开了他,慢条斯理地走到这些使者面前,挨个割断他们的喉管。

    一个。

    两个。

    三个。

    我一刀抹断仅剩的另一个使者的脖子,腥味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我甚至不擦一把,转过头看那个少年。

    他明显涉世未深,仿佛刚刚为阎王鬼途效命,没见过那么血腥的场面,已经被吓得精神崩溃,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看鬼。

    我反手撤掉术法,他突然倒在地上,泪流满面。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击了一掌。我看着他应声而倒,口吐鲜血,然后缓缓开口:

    “回去带话,我姓渠,我又来了。”

    痛觉让少年从恐惧中找回了自己的身体,踉跄地爬起来,逃避鬼魅般的一步步逃跑了。

    我在原地等了半分钟,确保少年与我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然后循着他的踪迹,一步步地追了上去。

    我跟随着少年,在万茧山中四处穿梭,最后他停在一个小山洞前,哆哆嗦嗦地往怀里掏东西。我趁他一低头,轻功几步赶到他面前,在他发出惊叫之前,一手捏断了他的喉管。

    我换上少年的衣服,往脸上抹了很多血,掩饰我的长相。然后敛声屏气地走进了山洞。

    山洞中十分潮湿,药物的气味很重,刚刚进来还有点不适应。滴滴答答的水声在洞穴里来回传,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往一个有微光的窦口慢慢靠近。

    我躲在窦口边,往其中看去。但见几个和我一般打扮的黑衣使者正在一个地洞里上上下下搬运东西。另一边是一个君子打扮的人,长衫广袖,衣履玉带,负手而立,背对着我,看起来是正在监督他们。

    我脚尖一点,牵制术法瞬间布满了一整个山窦。那几个黑衣使者已经脱力倒在了地上,而那个衣装优雅的君子功力不凡,没受到太大的牵制,他轻挥衣袖,破了阵后突然转过身来,抬掌欲攻。

    我没有犹豫,不躲不闪地和他瞬间对掌。

    澎湃的巨力瞬间在我们周身炸裂,几个黑衣使者被弹开了一些距离,开辟了只有我和他的战场。

    我们各自收掌,战斗的本能使我们飞速结印,一个个精巧而不留余力的攻击性法印飞闪着蹭过我们身边,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在山洞内掀起了连环的局部爆炸。

    我暗自紧张,阎王鬼途居然有这等术法高手。

    我不愿再拖延了,于是加催功体,绝缘手边云风自成,准备一招就成。他那边也一样,加催五行,是下了杀手了。

    我携着云风自然的力量,他扇边五行璀璨,久经战场的我们都沉默不动,凝神相互对视着,我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忽然我们所处的山洞洞壁开始剧烈颤动起来,沙石尘土如雨般倾泻下来,这个山洞要塌陷了!

    我和那位君子对视一眼,终于无暇顾及对方了,手心凝成的力量纷纷砸向洞穴的穹顶,争取时间要逃出山洞。

    然而我和他刚刚往洞口迈出一步,脚下的土地突然化为了流沙。

    “真是卑鄙!”我腿一屈,借不到力量,正在陷下去。

    “真是小人!”那位君子也破口开骂。

    我恶狠狠地去看那位君子,才发现他的情况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他的长袍衣袖都陷在流沙里,看起来一幅很痛苦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定神之后扭动身躯,从方才套着的使者衣服中脱了出来。

    我是女子,在流沙中陷得慢,而且我的轻功比较好,如此一招金蝉脱壳就从流沙中逃了出来。那位君子看见我用这种方式脱身,就也开始慌慌忙忙地解自己的外袍。

    我怎么会给他机会,于是我脚尖轻点,在他的肩上狠狠踩了一脚,借着冲量要往外跳出去。而那位君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甩动宽袖绑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往下一拉。

    一个错愕中,我又摔回到流沙中,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于是我气愤地用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将他按下去。

    “要死你先死…”我精疲力竭地想着,一边和他纠缠着,直到我突然看见了他半遮的怀中露出了一册未发表的话本。

    好啊…阎王鬼途,老大,一次性都给我碰上了。

    我猛地把他怀中的话本抽走,另一只手按在他后脖子上刚准备用力,就听见那位君子突然急急地低吼着:

    “你这个小娘子真是岂有此理!快将我话本还来!”

    我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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