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愣了,心里升起一股异样,为什么感觉从头到尾都那么奇怪呢?

    但是我还是将话本举得高高的,威胁他:“你不是会五行术法吗?带我脱身!”

    那个公子眉一横,看了一眼被我捏在手里的话本,气愤地回道:“上面的流沙交给你了,然后,抓紧了!”

    我捻决用术法稳住头顶倾泻而下的流沙,与此同时,他伸出手环抱住我的腰,凝神念道:“五行.化岩——”

    一瞬间,我感到世界都安静了,如水的流沙慢慢凝成了岩土,身体也不再到处晃动了。我们轻轻一用力就从岩土里脱身了出来。

    我先前是往自己脸上抹了血,现在又在沙土堆里滚了一番,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畅,于是刚脱身就开始上上下下整理衣服。

    那个公子看起来更在乎话本多一点:“喂!这位小娘子,话本什么时候还我?”

    我掸着身上的沙石,置若惘闻:“水。”

    他气得顿了顿,然后不情不愿地念决:“五行.流水——”

    瓢泼的冷水瞬间毫无预兆地把我淋了个从头到脚的透心凉,我无语回头,看见公子那一副无辜的模样,懒得说话,随手把话本甩给他。

    就这反应,想都不用想,肯定不是老大的人。

    我囫囵地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开始四处找出路。方才那个公子用了化岩,整个山洞的流沙都被他凝固了,出路也被封死了,现在我难辨方向,甚至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挖。

    那个公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把话本宝贝地收回去,然后走到我身边:“大抵你也是被骗来的——在下咏天涯,姑娘呢?”

    什么叫被骗来的?我觉得不爽,但是懒得理他,于是“哦”了一声之后,开始自顾自地挨个敲岩壁,辨声音。

    “姑娘不觉得惊讶么?”咏天涯“刷”地展开扇子,“罢了,料想姑娘是外境人,没听过在下的名讳也是正常,那么总听说过'行诗乐苦'这一道号吧?”

    行诗乐苦咏天涯。

    我敲岩壁的手顿了顿。

    在民间,他是蝉联道域一年一度飞花令的魁首,纵情诗赋;在四宗,他是阴阳学宗的当代才俊,常伴宗主左右。莫怪他方才有那等的实力。

    但是,一个四宗大名鼎鼎的正派人物,怎会牵扯到阎王鬼途这里?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扯了扯嘴角:“你怎会被骗来这里?话本是怎么回事?”

    咏天涯叹了口气:“姑娘该不是将在下的话本与那市面上热卖的等同了?在下的话本一直就没被发表出去——”

    我来了兴趣:“怎么回事?”

    他将话本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其实在下一直想写的不是诗,而是话本。诗赋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能读懂的人寥寥无几。

    而话本则令全道域人都可与之共情共赏。这种文艺才是卸下了围墙。”

    冠冕堂皇。

    我内心嗤笑,翻开那话本,快速看了一遍,嫌弃道:“莫怪发表不出去。你这话本毫无烟火气,通篇净是主角之间吟诗作对。…说成是高阶诗集倒是差不多。”

    “姑娘与在下的同僚所说并无二致!”咏天涯激动一收扇子,忽然又眉目落寞,

    “无奈在下从小锦衣玉食,并不知这人间疾苦是何。故而在下就开始深入接触道域民间的普通百姓,于是就慢慢查到了这伙人干的伤天害理之事!”

    锦衣玉食?真是好命,妄称“行诗乐苦”。

    “所以你方才在干什么?”

    “在下方才是在逼迫那伙人将所有垄断的药材尽数交出,才运到一半,姑娘就如恶煞般过来了。”

    “你是半点辨识能力都没有吗?”我很生气。

    “无奈姑娘当时穿着和这伙人相同的衣衫,更有甚者还以血覆面,在下误以为是同党余孽……”

    好吧我的错。

    看来这是一个双杀的局。有人引导咏天涯去查医药买卖,设计他和我在万茧山偶遇。按照他们的原计划,我和咏天涯已经是自相残杀,双双殒命了。我冷笑一声,突然想到他提及的同僚,心里一紧。

    “姑娘在想什么?”

    我很真诚地看着咏天涯:“我在想,我们若是再不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咏天涯惊了:“但是,在下能感知到有风隐隐吹入,此处还是有风穴的,窒息倒是不至于。”

    风穴?怎么不早说。

    我来了精神:“你还有多少力气?尽数传给我。”

    咏天涯将信将疑地把手按在我肩上,试探的问:“姑娘要作甚?”

    凝神聚气,流云的力量慢慢在我掌心凝聚,风在穴处拉出若隐若现的痕迹,然后只一瞬,澎湃的巨力精准地撞击在风穴处,整个岩壁应声而倒。

    然而岩壁的另一端并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夜空与山丘,我们在错愕中一阵刺鼻的药味铺天盖地袭来。纵使我天天和药材打交道,那么阴湿刺鼻的药味我也还是第一次闻到,头脑眩晕。而咏天涯更是难受,已经被熏得连连后退。

    我勉强适应之后,眯着眼往岩壁另一端看去,我的双眼本来就有眼疾,熏出泪花后一片模糊,但是我还是能辨别出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防空洞,规模比碧落村地底下的那个还要翻上一倍。

    内中的医药器材都还堆放地满满当当,但是整个场面看起来是匆匆撤离,因为大批大批的药水试剂、手稿都散落在地上。

    阎王鬼途又一个地下实验室。

    我顿时头脑清醒起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流向大脑。我猛地回头看咏天涯,他还在犯恶心方才的药味,避开岩壁一大段距离。

    听咏天涯的描述,他应该只是查到道域的药物垄断事件,尚未发现这药物垄断背后的阎王鬼途。即使他安然无恙从这里离开,也不会牵扯进后续的事件里,那就决不能拖他下水。

    他是学宗的人,如画江山的左右,能保下一个是一个。

    我几个飞步跃到咏天涯身边,伸手夺走他怀中的话本,捏在手中稍一用力就扯碎了整本书。

    纷纷扬扬的碎纸在我们周围飞扬着,咏天涯突然错愕又愤怒地抬起头怒视着我,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我一凝神,手翻覆唤起一场微风,将话本的碎纸吹拂地满山洞飞扬。

    咏天涯气愤地想向我寻仇,但是此刻根本顾不上我,他运起轻功,急着到处拾捡话本的碎纸。我跑回到破碎的岩壁边,趁他不注意,将整个岩壁布下了隔离术法。

    咏天涯这时才感觉到了术法结界,跑回来对我吼道:“姑娘意欲为何?!”

    隔离壁已经形成,咏天涯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最后一丝都听不见。我舒了口气,正准备回身好好探查一下这个地下防空洞,忽然感觉一阵钝痛:有人冷不防地在我后腰捅了一刀!

    我忍痛快速转身,一手捏断了那偷袭刺客的喉咙。倒下去的人穿着阎王鬼途的使者衣服,果然,这个地方还有余孽……

    我点穴稳住出血量,但是这一刀刺得很深,我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于是我转变了战略,直接装作体力不济倒在地上,顺势蜷缩起来尽可能降低出血量。

    还剩下的几个阎王鬼途使者见状,就略微大胆地以包围的姿势来检查我的情况。我紧闭着眼听声音,大概还有三四个,这几个的能力若是放在平时,都是能一招致胜的炮灰级别人物。

    …无奈我方才和咏天涯内耗许多,又为了破壁而精疲力尽。现在我只能仗着我吃过不死药的身体,正面硬抗他们的刀剑,然后再将他们一剑封喉。

    一阵刀剑碰撞后,我眼前鲜红一片,辨不清视线内所有的模糊影子。力难再支,伴随着浑身的痛楚,意识在大脑中一点点溃散了。

    (二)

    恶战。

    我看见了一片曾经就在眼前轰然而起的火海,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刀光和虚晃的人影,还有一个在它们之中的身影,是难辨音容的绝命司,他阴笑得双肩颤抖,对着我慢慢转过身来,但是视野前的一切突然开始加速后退。

    眼看着这一切离我越来越远,我十分不甘心,用尽力气猛地抓住了正伸到眼前的手,突然间我就清醒了。

    猛然睁开眼后是我熟悉的房梁和布景,还有草色的帷幔随风而动,和煦的曦光将屋子照得不亮不暗,一切都那么舒适而冲和:这是我的房间。

    没死。又是不死药救了我。

    我心情复杂地垂了垂眼眸:我正抓着默苍离的右手,那个清癯非常的手腕,曾经写下同样清瘦字体的信笺。

    “醒了?”默苍离看见我对着曦光微眯了眯眼,抬左手三两下就将帷幔放了一半下来。

    我慢慢松开默苍离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真有种回到原点的感觉:死过两回的我突然很感慨世事无常。

    “抱歉啊…方才我做噩梦了。”我松开,突然看见他手腕上青紫几道,错愕了一下。

    “无妨。”默苍离没有很快收回被我松开的右手,而是伸过来贴了贴我的额头。他的体温还是那么凉,碰着我滚烫的额头莫名非常舒服。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话说那日——”

    “以行诗乐苦遭人暗算埋伏为由,学宗宗主拒绝了四宗的介入,已单方面将万茧山全面管控了。”

    我点点头,万茧山绝对不能落入任何一个学宗之外的势力手中。钜子做事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那行诗乐苦…”

    “那晚他先被救出,情况比你好上许多。”

    我伸手抓住默苍离覆在我额头上的手,其实我更关心的是咏天涯有没有发现阎王鬼途:“那——”

    “安静!”默苍离突然打断我,被我捏着的右手猛地抽了回去,“从恢复理智开始,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目前除了养伤之外,你没有任何事需要操心。”

    …那么凶作甚?但是如果不趁现在多问点事情出来,一会儿就别再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了。

    “我方才睡醒,没有睡意了,你又不许我问东问西,那我岂不是要无聊死了?”我试探地看默苍离,“…不如,钜子与我来一局棋?”

    默苍离轻笑了一声,微偏头看我:“你确定?”

    为什么不呢?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钜子与宗主日日斗棋,在墨家,九算也常常与你切磋——这个要求不合理吗?”

    “是了,过去我从未见过你,你应是没见过我与师者切磋棋局。”

    默苍离慢条斯理地在我面前展开棋盘,并将双色子复原:“先子让你。”

    我捏住黑子,放在天元的位置,抬头看默苍离:“若是我吃你一个子,你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默苍离答应地很爽快:“允你。”

    大概一刻钟之后,棋盘表面已经黑白子相互交织混乱,我环视一圈棋局,心中暗爽:是收网的时候了。

    我落子,迅速吞掉一颗默苍离的白子:“那个地下研究室是引诱我去的幌子吗?”

    “不是。阎王鬼途占据万茧山做实验至少有半年光景了。”默苍离回答后,在包围圈远端落了颗白子。

    我舒了口气,这条线索终于还是有用的。我继续不动声色地抬手落子,吃子,“咏天涯可有发现阎王鬼途的实验室?”

    “没有。”默苍离又在一个不痛不痒的地方落子。

    我心情愈发好,落子吃子:“咏天涯是被设计去万茧山的,他身边的人可有一一排查?”

    默苍离顿了顿,“时机未到。”

    看来钜子都有安排,那我真的可以暂时退休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微抬头看默苍离好看的眉眼,紧绷的神经终于有点放松了。

    “问完了?”默苍离挑眉看我。

    “啊?”我愣了,他方才是放了水刻意让我问的吗?

    “那就换我问了。”

    没等我反应,默苍离已经抬手落子,不动声色地就劫了我一颗黑子,然后他抬眼看我,“为什么自己行动?”

    “…时间紧迫,来不及向钜子汇报。”

    我有点心虚,其实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向他汇报,他不一定会准许我去。

    默苍离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落子又吞掉一颗黑子:“为什么对地下实验室不加防备就擅自进入?”

    我怔住了,我承认这很莽撞,但是如果我继续拖延,咏天涯就会发现阎王鬼途的存在。

    默苍离好像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他自顾自落子又是一颗,“你以为这样能保护行诗乐苦,是吗?”

    “为什么总是很执着于做这种多此一举、毫无意义的事情?”又是一颗。

    “墨家接纳你、令师培养你,是为了让你如此不惜命吗?”又一颗。

    “我让你放手去做,是让你轻易搭上性命吗?”最后一颗。

    我垂着眼睛不敢看默苍离,只是盯着我们之间的残局。虽然他的声音那么平淡如水,但是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就像上一次他猜到我吃了不死药那样。

    “还要继续吗?”

    “…还是不劳烦钜子赐教了。”如果继续下去,我很可能将来看见棋盘就会怕。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回想着他方才落子的战略。九算中老大棋艺最佳,每月都会主动请战钜子,他的心态往往是既欢喜成瘾又憋屈难受。

    我过去不甚理解,现在大概能悟出个七七八八了。

    “那能休息了吗?”

    “睡意乍起!我现在就很需要小憩一会儿。“我咬咬牙,装模作样哈欠连连,缓慢拉起被褥,预备躺下。

    …行吧,我佛,看的开,我就当你是关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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