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画如同神迹。”

    我莞尔笑着对他点头致意,看见他这幅样子看来是恢复得很好,这样我便安心了。

    咏天涯往前走了几步,与我对肩而站,微仰头凝视着那副画,“这是宗主所绘,赠与修真院,意在鼓舞修真院弟子蓬勃而生。”

    “我先前只听说宗主画功精绝,并不知已经到了如此传神的地步。”我转头看咏天涯。

    他的眼中闪烁着敬佩与崇敬,想必如画江山是个非常受人爱戴的宗主,能为自己爱戴的主上任事,确实是件幸福的事。

    良久,咏天涯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展开折扇:“话讲——姑娘的伤如何了?”

    “躺了这许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起来,那日毁坏了你的话本,改日我会想办法补偿你。”我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想起话本的事令我感到惭愧。

    咏天涯莞尔笑着,折扇儒雅地上下扑棱:“宗主已将事情原委告知,在下知道姑娘是无奈之举,反正那话本也是个失败之物,毁了便毁了吧。”

    我更加局促,“这不好…”

    咏天涯轻笑,上下打量我:“姑娘今日怎如此谦和有礼,衣装也颇有女子的艳丽,与初见那日判若两人。”

    我噎了,抬手抓住他执着折扇的左手:“那我现在立刻卸了你这双手,如何啊?”

    咏天涯笑着做投降状:“在下无心之言!请女侠手下留情啊!”

    我嫌弃地甩开他的手臂:“还没问你,你如何在这里?”

    咏天涯一收折扇,往内阁望去,“在下是修真院任职的□□之一,自然能来这。不过今日在下并没有授课安排,特地来一趟修真院是为了见一见云棋水镜黓龙君先生。”

    我挑挑眉,“你怎样听说他?”

    “宗主对云棋水镜赞誉颇高,认为他虽然目中无人,骄矜傲慢,但却才智过人,风姿卓绝,颇有一番风度。”咏天涯展开扇子慢慢回忆着。

    …我只好暗笑,“宗主真是好大的气度,令人折服。”

    咏天涯并没有听出我的话里有话,还是自顾自地往内阁方向望去,对云棋水镜充满遐想。

    我把他拽过来往厅外望去,赶紧转移话题:“你看这怎么冷冷清清,一个学童都没看见。”

    “现在是早课时间,外边有学童就奇了。”

    突然我看见在廊道上的一个转角,有一个孩童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他站的位置很巧妙,头顶上并无一片荫蔽,整个人彻彻底底地晒在盛夏的烈日下。

    身躯看起来很娇小,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看起来被烈日晒得颇难耐,但是却依然站得笔挺。

    我惊了,心里很心疼这孩子,于是我抬手指给咏天涯看,“那个小学童如何在烈日下站着,即使是磨炼心性也大可不必。”

    咏天涯顺着我的目光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那孩子日日都如此。”

    我对这语气中的冷漠十分生气。摆在眼前的是显而易见的体罚,但是咏天涯地回复是明确拒绝了去解救那个孩子。

    我很想去帮他,但是我这趟只是跟着默苍离出来,不应该惊起什么风浪,避免被老大注意到,彼时,我们所有的布置都白费了。

    我想逼着咏天涯去。于是我伸手快速抽走了他幽幽转着的折扇,低声呵斥着:“你不是口口声声了解人间疾苦?这摆在眼前的疾苦,你视而不见?!”

    咏天涯还是慢条斯理地从我手中夺回折扇:“并非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实在是徒有心而力不足。”

    “他叫飞凕,剑宗的学生。玉千城可不容我们插手他管教自己的学童。”

    “是为了培养他参加天元抡魁吗?此举实在是揠苗助长,那位玉千城宗主不明白吗?”

    我非常震惊,道域为了天元抡魁竟如此丧心病狂。

    咏天涯捏着折扇,并没有展开,指骨昭然,浅色的眼瞳盯着远处的少年,“并不是。飞凕天资极劣,他是不可能代表剑宗出战的。他日日罚站,只是授课先生们欺侮他罢了。”

    我更震惊了:“天资极劣,如何进入修真院学习?况且,这授课先生何必在一个孩子身上找不痛快?”

    “缘由他的父亲是剑宗的执剑师,凭借亲属关系进入修真院学习,难免招惹他人怨怼。”

    “那么这样其实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其父母何必坚持呢?”

    咏天涯只是摇了摇头,“剑宗的人事,吾等外宗之人是无权置喙的。不过,若是要向被体罚的飞凕略施帮助…”

    这话说的挺隐晦,但是我听出来咏天涯要为飞凕放水,于是我来了兴致,试探地问:“…而且,不能被其他三宗的人发觉…”

    “哎呀!”咏天涯故作懊悔姿态,用折扇敲敲脑袋,“这耍赖花招,如何叫你听去了!”

    原来是不想担责,这个玉千城真不知道是个多乖戾的人物。

    于是我面色一沉,配合道,“啊!是我威逼利诱。”

    咏天涯一展折扇,故作神秘,“此乃阴阳学宗秘术,效果需亲试方能知晓,并且画符箓的过程我只能教你一遍。”

    我闻言赶紧伸出左手。而咏天涯一收折扇,准备接住我的手,并在我摊开的手掌上画符。

    然而在咏天涯的手即将碰到我的手的那一刻,视野中旋即出现了一抹绀青色,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只指骨熟悉又自然疏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我伸出去的手。

    “聊何事如此投入?与我讲讲怎样?”

    默苍离站着我身边,含笑斜看我,另一方面握紧了我的手之后就很自然地收回到身边。

    咏天涯诧异,但是见默苍离气度不凡,也不轻举妄动,而是不失礼节地拱手问我:“小娘子,这位是?”

    这语气里带着一丝怪罪。

    我尝试着动了动被默苍离紧握着的手,宽袍长袖下,他不动声色地回拽了一下,随即又加大几分力度。

    “云棋水镜。”默苍离不看我,大大方方地和咏天涯对视。

    我的注意力全在紧扣的手上,而咏天涯愣上片刻之后便认认真真地对默苍离拱手问候,他的折扇收拢,两手捧握,交叠在前:“久仰大名,黓龙君先生。”

    默苍离身躯未动而是微微颔首回应,旋即他侧过脸来对我压低声音,“你不是想过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不远处正在罚站的飞凕,眼睛一亮,跟着默苍离就要过去。

    咏天涯见我们要离开,略显焦急:“小娘子,还未请教芳名?”

    我回头正要回答他,默苍离头都不回地先我一步:“你不用知道她叫什么,知道我就行。”

    (二)

    距离飞凕还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我突然局促地站停了,然后开始在自己身上里里外外地搜罗东西。

    默苍离也停住了,看见我一幅焦急的样子:“找什么?”

    这套衣服不是我常穿的那些,衣袖和荷囊中便没什么东西。我愈发焦急,埋首自顾自搜罗:“找点客套孩子的东西啊…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谁乐意搭理你?”

    默苍离顿了顿,冰凉的手碰了碰我,摊开手掌是几枚小指头大小的糖,糖纸鲜亮。

    “这个可以吗?”

    这糖是因为前段时间默苍离小有风寒,虽然很快就痊愈了,但是却疏疏落落地咳嗽。时间一久我就在意,于是做了止咳用的润喉糖,强迫他每天都带上几枚。默苍离口味疏淡,对糖的甜度阈值很低,于是我把这糖做的清甜,对孩子来说吃起来大概是没什么滋味的。

    但是…就,勉强可以吧。

    我长出一口气,伸手接过他手掌心的糖,抬眼就看见飞凕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小眼瞪得很圆,目光却很躲闪。

    我急忙赶上前几步把亮闪闪的糖塞进他的小手,“别怕,请你吃糖!”

    飞凕低下头目光躲避着,嘴上拒绝着,但是小手攥紧了那几枚糖。我见有戏,就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叫飞凕是吗?进去上早课吧,别站在这里了。”

    飞凕面露难色,双手背到身后,低下头黯然,“早课的先生不许我进去。”

    我吸了口凉气,“你和家里的爹娘说过这些事儿吗?”

    飞凕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我很焦急,又要继续说,默苍离就赶在我开口之前突然用不由分说的语气说道:“进去听课,以后都不用罚站了。”

    我和飞凕闻言都是一惊,双双抬头去看默苍离。他一袭墨绿色衣袍,绀青色坎肩和护腕,绣饰简洁却颇有层次感,一双幽深的眼瞳盯着飞凕:“我说的,云棋水镜。”

    我这时才下意识地心里一紧,默苍离不会做单纯泄愤的事情,事出必有原因。

    他现在不惜和仙舞剑宗玉千城结下怨怼,绝不可能单单是为了给飞凕出气。唯一的理由只能是,他现在的目标在剑宗。

    我赶紧反应过来,笑着说,“云棋水镜让你进去听课,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快进去吧!”

    想来黓龙君的名号是席卷了整个道域,再加上我们先前将近一个月的铺垫,如今即使是四宗宗主也要对他尊敬几分。

    于是飞凕全身紧绷的神经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看起来终于有一点孩子的雀跃和兴奋了,他抬起头对着默苍离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默苍离低首和他的目光交汇,轻轻颔首。

    这时早课中途休息的铃声响起了,广厦中正在上早课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出来透气,三五成群,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光景,却一个个衣衫整洁统一,走路不追不逐,全然没有孩子嬉笑玩耍的模样。

    即使是中途休息,也不见得闲暇,各宗的学童们都在外相互切磋宗派武学。剑宗清绝,星宗澎湃,刀宗桀骜,学宗高雅。年纪虽小,却一个个颇有模样,生机勃勃。

    想来修真院也是个教育作风严谨不马虎的学校,学童们倒是也有小帮派互看不顺眼,彼此遥遥相望,热衷于相互争吵找茬。

    在他们其中最扎眼的便是一个梳着高马尾的褐色制服的少年,远远冲着我们跑过来,完全无视我和默苍离,大喇喇地直接把飞凕揽到身后。

    “这位先生,是说——月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大半个早课了,剩下的我替他好不?我看您眉慈目善,想必也是一幅菩萨心肠——啊!这么说不中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希望先生您……”

    “大哥…”飞凕伸手拽了一下高马尾少年的衣袖。

    “啊?月啊,大哥会帮你的别担心…”高马尾少年回头拍了拍飞凕的肩。

    我笑着摇头,“这位小兄弟,你误会了,云棋水镜先生是让飞凕进广厦听早课。”

    少年有些惊愕,反应过来后立刻道谢:“啊?这可是真的吗?…多谢先生,风中捉刀一定对您感恩戴德——”

    默苍离突然打断他,转过身,“无用的感谢就剩下,天气炎热,带他进广厦休息才比较实际。”

    …话不能好好说。我赶紧给那个自称“风中捉刀”的高马尾少年也塞了些糖,打发他们离开。

    “我以为你对孩子还会温柔点,看来是我想多了。”我笑一声。

    “实质性的帮助才算得上温柔,其余的口舌举止都没有意义。”

    默苍离抬脚就要离开,我见状赶紧跟上去,和他维持着前后只相差一两步的距离。

    “确定了吗?”

    “嗯。”

    “老大在剑宗?”

    他默了默,“不确定,但目前概率最大。”

    我深吸一口气,两只手背到身后,语调轻快,“虽然不知道内阁谈了些什么,但我只需要配合你就行了。”

    高级打手嘛,其实挺轻松的。

    他没有回复我了,我自己觉得无趣,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来方才被他紧扣着的手,仿佛还留着那独特的疏凉和触觉。

    我不乐意吗?那是不可能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慢慢地变得很眷恋钜子,眷恋他沉思时的素静、偶润如玉的温柔、近神的才智和与之匹配的狂傲、只言片语怼得旁人无言以对。

    …还有他对我的赏识、信任和维护。

    我不喜委婉,对爱从来都不躲闪。

    我直面对钜子的这份眷恋,直面他的疏远、冷漠与算计,所有的负面情绪我也都照单全收。爱与眷恋,总得付出点代价,更何况我钟意的是远在云端的钜子。

    时间久了,这么安安静静地自顾自过着、承担着,不追求一个回应,也是一件极其痛快的事。

    但是他今日的此言此举,让我不得不开始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已经思考很久了,继续那么单方面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用老七的话说就是“我无暇思前想后,直接挨个审问就是了”。

    我抬起头,身边是广厦中出来的嘈杂学童和□□们,远远对默苍离作揖问候,他全然不顾,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走在面前。

    在一片人烟气中,我攥紧了方才被他紧扣过的手,突然出声:“钜子,你是不是——”

    “是。”

    他突然打断我,清冷的背影融不进修真院学堂的喧闹中,恍若隔世。

    我沉默了。先前我并没有想过,如果听见这个答案我要何以作答,何以自处。

    “不必烦心如何回应,你的心意即是我的心意。”

    他淡淡说着,一瞬间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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