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滋滋地展开信笺,瞬间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弟别来无恙否?”

    ——下面的内容我不用怎么看就能知道写的是何物。

    我玩乐地屈起手指弹了一下信笺的纸张,这个容老四,又想借我的鸽组去用。

    且不说我的鸽组势力几乎都在道域,就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情形,我怎可能把鸽组借他呢?

    但是最近默苍离将我管控地非常严格,自从上一次借助棋局互问之后,他就把一切有关道域局势的东西都从我眼前抹除了。

    于是我现在陷入了非常枯寂的疗养生活,老四来的这几封信倒是让我的生活有趣了一些。

    所以我打算消遣一下他,给老四回一封万字长信,用礼貌而不失希望的语言写一堆废话,最后再拒绝他的要求。

    我阴笑着去拿床边桌案上的笔墨,没写几个字,纸就被默苍离猛地抽走了。

    “精神不错。”默苍离把纸放在一边,并清空了床边桌案上的杂物,然后动作熟练地将棋局展开来。

    我心内发怵,声音也有点抖:“钜子又要与我斗棋吗?”

    默苍离没搭理我,而是开始往棋盘上一颗颗摆放黑白子,慢慢形成了一盘残局,他并没有抬头,而是目不转睛地在摆放棋子,声轻如羽:“看过我与长师者对弈吗?”

    “没能荣幸去现场观棋,但是老三都有绘制过程,并寄信与我。”

    我垂眸看着默苍离清瘦的手指如飞,指节突出,将棋子一颗颗摆放在棋盘上,非常好看。

    “很好。”默苍离的手停了,然后他抬头注视我的眼睛,“帮我还原。”

    我没动作,唏嘘:“钜子不是应该过目不忘?还原棋局竟还需要我相助?”

    默苍离垂眸看残局,许久叹了口气,“战术、步路一般的棋艺我都不记,现在还原不了也正常。”

    “……”战术和步路一般?老大可是九算中棋艺第一。

    我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挪动了几颗棋子,“这里不对,当时老大这几步是斜攻。”

    默苍离端详了片刻,幽幽开口:“莫怪我还原不了这盘棋,长师者败就是在这愚蠢的几步。直白地讲,我至今不理解他是当时何种心态落子。”

    其实老大这几步已经很惊艳了,够一般的棋手学上大半年。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转移话题:“…话说,钜子还原棋局,该不是?”

    “是。”默苍离沉吟,“万茧山一事,他怀疑到你了。”

    果然。

    我心里升起一片愤怒,阴沉地开口:“那就是说,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阎王鬼途在道域,是吧?”

    “但是两边的势力没有谈妥,现在是一个相互隔岸观火的局势。”

    默苍离伸手按住了我的双手,我这时候才发现我的双手有些颤抖。他仿佛是知道谈及了阎王鬼途就容易使我情绪失常,于是总是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手。

    我反握住他的手,冷静了一点:“你怎么知道?万一他们已是一丘之貉,共同谋皮,相互掩护……”

    “这一点我有信心,所以这就说明我们来的还不算晚。”

    我叹了口气:“所以你想用棋局引出老大?”

    “如果说针对我的话本还只是试探,那么这局棋,一定能乱他心绪。”

    “但是这样的话,你就彻底现世了,我觉得这样不妥当……”我攥紧了他的手。

    默苍离低低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满含笑意地抬头直视我:“再拖延,他就会查到你的存在,然后等他用你做筹码,去结交阎王鬼途吗?”

    我的眼神逐渐黯淡,确实是这样,一旦他把握了我的行踪,那我就是他送给阎王鬼途的见面礼。

    原来钜子决定彻底入世,还是为了保护我。

    默苍离好像又看透了我的心思,握着我手的力度逐渐加大:“睡会儿吧,今后会很忙。”

    (二)

    我正准备起床,休养了这许多日子,我已经可以下床落地了。如果继续这样整日在床上躺着,那恐怕我会养出越来越惫懒的性子。

    忽闻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门外逐渐靠近,相继传来的就是推门闭门的声音:这是钜子来了。

    我迅速转变想法,抱起被褥假装还要继续睡。这时默苍离已经在外室了,与我一帘相隔。

    “打扰你休息了吗?”

    我支支吾吾地装作没睡醒。

    实在不是我不待见钜子,而是他这几日不是要求我回忆棋局,就是引诱我和他斗棋,每次又都不留情面地赢我。这样几天下来折腾得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只想躺下装睡,不省人事。

    “看来只能我独自去一趟了。”默苍离轻声说着。

    我一个激灵,原来不是下棋嘛?于是我迅速翻身坐起来:“你方才说要去何处?”

    默苍离正在整理衣衫,垂眸望我,语气不咸不淡:“修真院。”

    修真院。道域唯一的教育学院,几乎全道域适龄的孩子都会去参加修真院的入学考试,武骨突出、资质不凡的便会被录取。然后在修真院进行全日制学习,为十二年一轮的“天元抡魁”做准备。

    且不论修真院的孩子都是不凡之辈,在修真院任职的想必也是道域四宗之中,提得上姓名的非常角色。

    我瞬间来了兴趣,翻身下床:“给我一刻钟!”

    “半刻钟。”默苍离的声音在帘外幽幽传来。

    (三)

    不久前如画江山将默苍离的几幅棋局传了出去,复印翻本据说是印了遍又一遍,其诡谲手法、惊艳步路引得全道域棋手感叹侧目,一时间在道域引起不小的轰动。

    于是“云棋水镜”这一名号一夜间如潮般席卷了全道域,偏生这云棋水镜深居简出、神秘莫测,只有如画江山一人见过其尊容,俨然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默苍离和我原本以为还需要等上好几日,实在是没想到老大那么沉不住气,云棋水镜在道域传名之后没多久,修真院就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传出了聘请云棋水镜的消息。他们单方面恳请黓龙君为修真院的学童讲授棋艺,进行一些必要的通识教育。

    而现在我们则是打算先去一趟修真院,然后再决定是否要让默苍离留在修真院。

    修真院集结了道域四宗的上层人物、道域的贵族富胄,所以这一趟去访修真院,我们的装束都不容马虎。

    无奈默苍离只给我半刻钟的时间收拾,我只勉强来得及穿好一套绯色衣裙,堪堪上完简单的妆容。还留下长发未梳,只好在马车里挽发髻。

    我平日里为了方便行动,大多数时候不挽女子发髻,穿的也都是窄袖男装,打扮得如同一个假小子。时间一久,手便生疏了,于是今日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内,怎么都挽不好发髻。

    我越挽越烦躁,越烦躁就越挽不好。我长出一口气,正准备继续试几百个回合,就感觉默苍离那天生冰凉的手碰了碰我的手背。

    “我来吧。”

    默苍离修长的手指接过我的发簪,抚过我的长发,三两下就挽成一个精致但不繁复的发髻,一如他周身的气质,深沉而内敛,向内生长。

    默苍离注视了我片刻,眼神波澜不惊:“上一次看你装束那么正式还是清明祭祖议会。”

    我感觉他是在礼貌地骂我不修边幅、着装不考究。

    我叹了口气,正要开始一顿输出,突然想起他方才的眼神,瞬间感觉两颊发烫,手脚都局促起来——

    我绝不是不解风情的那类人,想当初我也是个看着言情话本能乐呵一整天的英雄好汉。

    但是他方才平淡如水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温情,莫名触碰到了我内心深处的一块柔软。

    但是当我鼓起勇气再去看钜子时,他仍然是一幅沉静克制、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正在若无其事地翻看一张张手稿,十分沉浸。

    原来是错觉。我垂下眼眸,内心突然又飘过一片深沉的落寞。但是我消沉了小片刻后,突然感觉很羞耻:真是自作多情!

    于是我恢复公事公办的心情:“我行车看书都会头晕目眩,十分难耐,钜子竟不会吗?”

    默苍离沉默了片刻没回答,待到他看完了,就慢条斯理地收起来,低声道:“你我感官灵敏程度不同,你不必感到惋惜——像我这般不易晕车,是灵敏度低的表现。于我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至于那么把自己当工具人吗…我翻了个白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下棋落子如神的画面,感到好奇,于是决定八卦:“钜子不记得与老大的下棋过程,那么可有记得的敌手?”

    默苍离眸中有微光忽闪:“我以为你对棋艺不感兴趣。”

    是因为我不待见他与我斗棋吗?他某些逻辑单纯得可爱,真是与他的个性完全不同。

    我一时失笑,摇头说:“我棋艺一般,不能与钜子相匹,所以不爱与你对弈——其实我并不反感棋艺。”

    “北竞王。金碑开局。”他沉吟。

    如果说只有“北竞王”这三个字,那么我还需要费上一番口舌问问是哪个北竞王。但是他说到了金碑开局,那么就很容易联想到是何方神圣了。

    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苗疆小王爷,请战天下所有棋手,其仗势之大,甚至在尚武的江湖也掀起一番不小的动荡。

    “既然这样,那位与北竞王平手的神弈子就是你了。”

    默苍离轻轻颌首,“我本无意赢他,但他猛攻激进,一心求胜,所以我半途转变了战术。”

    “他既然以金碑做引,那么必然是全力以赴的——倒是钜子怎会对金碑开局感兴趣,特地去了一趟?”

    “我只是去找人。”默苍离垂眸,面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小阴影。

    找人?找的必不是熟人了,看来他是有意与北竞王一会,才选了参加金碑开局。

    一个体弱多病的苗疆小王爷,一个在墨家生长的年轻钜子,怎么想都不应该有什么交集。那么默苍离为什么要找北竞王呢?

    我很想问,但是怕触碰界限,沉默片刻后我还是选择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找对了吗?”

    “没有。”默苍离眉目沉沉,抬眸之后又恢复那副冷静的样子,“他的确才智过人,也很有手段。但是他只在乎输赢,即使棋盘上他的棋子比我少的更多。”

    无所谓自己的属下伤亡如何惨重,如痴如狂地只是追求将敌手一剑封喉,是这个意思吗?

    “对弈下棋,不过也就是追求输赢。钜子如此评价倒像是在试他的人品。”我笑着,“所以钜子到底是在找什么人?”

    “以后你会明白的。”

    看来钜子还是不想透露,我顿了顿之后继续问,“那么除了北竞王之外还有吗?”

    “还有——”

    “真的还有?”我惊异地挑挑眉,莫非还有能与钜子和北竞王相并肩的棋手。

    “还有和你的每一局棋。”

    (四)

    我感到事情不对劲。

    默苍离其人,有着一语能起万澜的能力。自他没头没尾地来了那么一句之后,我就进入了一个浑浑噩噩、欣喜若狂的状态。

    他那么说时,语气沉静克制,话语却暧昧非常,一如他的若即若离。

    他独独记得与我的每一局棋,那么是否意味着我在他内心里独占一个特殊的席位?

    这一句话好像是瞬间打消了这段时间以来我的所有隐忧、烦恼和不甘,雨后初霁。但这同时也在我天空中放上了另一片遮天蔽日的阴霾,它时而鲜亮放晴,时而大雨倾世。

    这种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更加使我坐立难安。

    如此高高在上、智力近神的钜子,平日里的性情便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只言片语或是深眸中的情谊,只需要几不可见的那么一点,就让我沉溺在其中,误以为触碰到了钜子的真心。而接下来那一贯以往的清冷平和态度,又让我瞬间从云端坠落至淤泥,只留下自作多情的可笑影子。

    我横来想去,并没有等到一个完美的答案,心情反而是愈加沉郁。于是这时我便觉得,情感实在很是误事,不如了却念想,去干正事。

    我甩掉了脑海中的一团黏腻,大大方方地在修真院的前厅等默苍离,他现在去了修真院的议事内阁。我并没有受邀,就止步在前厅。

    我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就在前厅四处走动,突然一幅挂在前厅正中间的巨大挂画吸引了我。

    满山红枫如火,天边残阳如血,烈风吹过,点点红枫飞舞,连滚滚清江都被染得热烈,整幅画几乎都是瓢泼的明黄与正红。整幅画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其中满溢而出的激昂与生命力直击人心,令我心头一颤——

    这真是非仙迹不能绘制而成!

    我呆呆地看着这副红枫图,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那么熟悉的潇洒声音:

    “姑娘可是在看这副画吗?”

    我闻声转过身去,但见盛夏的金灿阳光从天井投射下来,照在素衣玉带的年轻男子身上,看起来倜傥而才情。

    咏天涯?那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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