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微敛起衣裙拾级而上,脚下的竹梯吱呀作响,作旧的楼道却丝毫没有破败之感,倒是里里外外透着一种真挚复古。楼上大小各异的茶室皆是露天平台,横亘在江水之上,只四下帷幔竹席,凉爽又静谧。

    我几步走上二楼,瞥见逍遥游就在转角那个熟悉的老位置,已然喝过几盏茶了,正在重新温壶下水。他并不是等了我这许久,而是他有时兴起,习惯于在这茶楼坐上一整天。

    自上次我与逍遥游在明昭晞交谈至今,我们之间已然达成了一种无言的合作,于是时常约在这家茶楼见面交流情报。

    共享情报后,我才发现逍遥游早已开始关注老大的势力,并着手一一调查四宗高层,手中积攒有大量的人物名单。

    若说他确实是无常元帅,那么就掌握的情报而言,几乎就是事实了。若说不是……无常元帅妆花戏翎,与逍遥游周身端庄脱俗的气质还是有些出入的。

    老大的势力需要尽快拔除,但不可操之过急,否则易于打草惊蛇,我们只需要用不痛不痒的速度麻痹他,然后慢慢蚕食他的门人势力。

    所以这段时间,我们整合了彼此的情报,由我在明里调度人,设计诱饵;而逍遥游在暗里与我响应,酌情抓人。

    为什么说是“无言”的合作呢?因为逍遥游对我的不屑,让我坚信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无情的合作机器。譬如这样———

    我几步走上前去,压低声音:“今天茶楼客人很多,确定不换个地方吗?”

    逍遥游只是闻言淡淡扫了一眼楼下:“无妨。”

    我没辙了,只好像往常那样坐在他对面,“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来茶楼见面,明昭晞不合适吗?还可以避免隔墙有耳。”

    “明昭晞不欢迎你。”逍遥游直白说。

    “……”他到底是对我有多大的成见。唉算了,我无奈地伸手翻开他带来的名单,开始挨个过目。这时逍遥游算是好脾气地递给了我一杯茶,茶水湛绿,是上好的黄毛雪峰。

    我一边看名单,啧啧出声:“这剑宗真是有意思,里里外外都是暗桩,几乎成了筛子。”

    “因为我们的目标就在剑宗。”逍遥游抿茶后幽幽说道。

    我突然起疑:“为何您那么肯定是剑宗,就现在的情报而言,四宗是等权的。”

    “见过玉千城,你就明白了。”逍遥游垂了垂眸,“他为道域神君,却脾性张扬自矜。若不是有一个能力超群却满怀心思的副手,他还不至于变成这副样子。”

    默苍离也是只去了一次道域内阁,就确定老大在剑宗,看来他与逍遥游的想法和思路是一样的。

    我皱眉,“逍遥游先生,您这样的判断,很难不让我怀疑内阁也有您的人。”

    “笑话。云棋水镜与你就能理所当然地千里迢迢来道域涉世,内阁就不许有吾的线人了吗?”逍遥游又开始避重就轻。

    “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您的身份,”我盯着他,“您真的只是龙虎天师之后、当世七雅之一的逍遥游先生吗?”

    “那吾问你,玉千城身后的那位副手,与你、云棋水镜又是什么关系?你又是云棋水镜的什么人呢?”逍遥游指尖轻叩了杯缘,抬眸反问道。

    我沉默了片刻后又把问题抛给他:“您怎会这样想?”

    “万茧山的学宗势力,是云棋水镜撤去的。再者,暗桩往来的加密信件是你解读的……”逍遥游的眼神冷下来,“还要我说的更直接吗?”

    或许逍遥游早就知道我们与老大关系匪浅,或者他未曾想到师出同门,但至少我与默苍离的身份也不纯粹。

    逍遥游这是在提醒我,我们之间不过也只是各留一手,暂时合作罢了,若是过分深究一些事,反而容易破坏微妙的平衡。

    我想了想后抱歉道:“是我逾越了。”

    “无妨。”逍遥游轻展了屈着的手指,看起来倒是没有介怀方才的小冲突。

    他虽然有时候说的话挺让人心梗,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有教养的,脾气也很好。

    然后我们不再插科打诨,抓紧时间后开始讨论后续计划的进度和安排。

    旭长辉之子的满岁宴将在不日之后举办,届时四宗高层要进行中期检查。对于中期的情报留存到何种深度,虽说最终是由默苍离权衡,但还是需要我与逍遥游拟定呈递的第一手资料。

    “届时先弃了星宗吧。”逍遥游如是建议道。

    星宗宗主左右逢源,立场不坚定,倘若中期检查让他意识到本宗内的弟子被我们盯上,恐怕他那一票就不好拉了。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于是琢磨了片刻后赞同道:“是也有理…只是无奈人数不够,恐怕学宗难以交代。”

    “剑宗凑吧,也省却玉千城起疑。”

    “…若呈上去的名单中剑宗人过多,岂不是正面让玉千城掉面子,您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我抬眸白了一眼逍遥游。

    他却慢条斯理地又沏了茶,语气嘲讽:“让玉千城难堪的事,云棋水镜做的还少吗?”

    “……”感觉好有道理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被说服了。

    我抬手腕做了点记号后又开口嘱咐道:“宴会时请您多加关注我家先生安危,玉千城做出什么手段都是皆有可能的。”

    逍遥游挑眉:“你要分神留心那批人吗?”

    我无奈耸肩:“他们最喜欢挑这种时候起乱,总得有人去盯着吧?”

    “但你是云棋水镜身边之人,缺席宴会太过明显…”他默了默后继续说,“你随云棋水镜出席,我去留心那批人。”

    我非常惊讶,抬起头诧异道:“您不出席宴会没问题吗?”

    “吾向来不过问四宗之事,也少惹人关注。宴会既是为临书玉笔之子所办,只要临书玉笔不介怀便是了。”

    哇,逍遥游居然考虑那么周到,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还会为我解忧,我这时对他的好感蹭蹭上涨。于是我一边整理物件准备离开,一边感激道:“此事实在是有劳您了。”

    逍遥游转移了视线,侧头望着茶楼廊道之外的江面壮景,此时已是渐入黄昏,灰蒙的江水之上开始起雾。

    雾气遮挡视线,江景已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有些疑惑地顺着逍遥游的视线望:“您不回去吗?”

    “吾在等船。”逍遥游目不转睛地依旧保持那个侧头望江面的动作。

    显然是从茶楼直接回明昭晞更方便,而等船便是走水路。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顺着江流而下,是进入道域的必经之路——桃源渡口。

    逍遥游去桃源渡口做什么呢?我有点疑惑地眯了眯眼。而逍遥游见我没有回复,只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存疑的话,你大可以随吾一同。”

    “……”逍遥游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于是忙不迭解释:“我只是好奇您为何要去桃源渡口,现在已经将近黄昏了。”

    “吾说,你可以与吾一同。”逍遥游又重复了一遍,手指慢慢抚过斜倚在身侧的不世并。

    (二)

    我侧身坐在船头,略一偏头,船行前方的景色一览无余,同时也可以很方便地留意逍遥游的举动。

    逍遥游此时坐在船舱口,他整个人都正好隐没在船舱内,不世并平放在他面前,正巧在船舱外。若是从侧边望,只能看见他的琴座与不世并。

    逍遥游和默苍离一样话少,但默苍离确实是性格使然,而逍遥游则是因为他对我留有成见。毕竟我和默苍离并不是道域人,参与四宗之事多少都有点涉政之嫌。

    我这样想着,突然船身开始剧烈摇摆震动,我条件反射地就要站起身来稳船。但见逍遥游微一拧眉,指尖轻点,一声琴音忽过,船下逆流瞬间消弭。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您来是为了化消桃源渡口的逆流!”

    逍遥游没回答,只是指尖轻弹又释出几声琴音,不远处江下翻滚的暗流又砰然而散。这算作是对我的回答。

    我不敢打扰他,干脆放松下来,继续在船头坐下,看着瘦窄的船身前行,慢慢在平静江面上划出一道开阖,涟漪随之悠然四散。

    逍遥游手下琴音不断,术力皆捻得薄如蝉翼,如织如网,触碰到逆流后便相互化消,丝毫不会影响到江中游鱼。

    ———这真是不可多得的绝学,逍遥游作为一个术士,天赋确实论得上百年难遇。

    船行不过几里,桃源水下的暗流随着我们的船行而慢慢被抚平,江面上水雾开始消散。

    桃源渡口两岸黛色的山、濡湿的绿开始逐渐洇入江景,仿佛是我们的船划开一道新天地似的。不过多时,岸上又出现了茸茸的山兽和姿态奇异的鹿鹤,被逍遥游的琴声吸引,悠然踱步,似是觅食又似是闲游。

    我这时也勃然兴起,运起轻功来在江面上凌波微步,脚尖点过之处,不轻不重,正巧惊起游鱼纷纷露头探望。一时间江面百鱼探头,纷纷扬扬。

    此时逍遥游敛了内力,只是抚琴起乐。我降落到扁舟之上,在船尾直直独立着,静静看着逍遥游的背影与满目之景。

    我突然歆羡又感动起来,我们只此一叶扁舟,却惊起两岸春意。

    (三)

    我坐在铜镜前,一遍遍确认过妆容和装束没有什么不妥后,然后走出房间去,缓缓挪步到庭院中。

    今日是临书玉笔之子满岁生辰日,学宗在万学天府设了宴。当然这是表面,实则只是四宗做中期检查的契机,更便于召拢四宗龙头。

    碧松影很早就来了居所与默苍离见面,堂堂宗主不在万学天府主持大局,居然先来与默苍离会谈,可以看得出是非常紧张了。

    我并不想见默苍离,于是干脆掐准时机晚点露面,迟一点出来。果然我对时间的把控能力还是很有两下子的,我慢慢走到庭院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车座旁准备上马车了。

    碧松影遥遥见我,眸中一亮:“渠姑娘姗姗来迟。”

    默苍离闻声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就掀帘上车了,碧松影也随之上了车。只留下我在原地站着犹豫,于是碧松影又突然掀开车帘对我说:“渠姑娘不和我们一道吗?”

    不和他们一起吗?这是个好问题啊。

    我本来是不想的,钜子冷脸相对换谁都受不了。但是,今天默苍离穿了一身黑衣墨袍,只镶白边,又冷又欲。风格与往前大不相同,唯一相同的点便是,他依旧好看得动人心弦。

    啧,我当然不是见色起意,只是看见他就容易气消,怎么都生气不起来,魔咒似的。

    我这样想着,便避开回答碧松影,目光移向了帘内那个恍惚的身影。但凡是他发表任何让我一同的意见,语气不好也无妨,我就不和他置气了。

    场面寂静了几瞬,默苍离的声音幽幽从车座内传来,多少都有点不耐烦:“随她。”

    “……”罢了,我到底是在期待些什么。我此时又心烦意乱起来,于是草草行礼与碧松影告辞后转身就离开了。

    反正宴会也是要将近午间才正式开席,现在时间尚早,我从居所择条小路往万学天府去,时间上也绰绰有余。正好能避开那些车水马龙的集市,我干脆放弃去思索有关默苍离的一切私情,悠闲地逛一逛道域的自然山水。

    没想到我刚拐出一个转角就撞见了咏天涯,他也是一个人闲闲踱着,正往我们的居所过来。我正嫌一个人打发时间过于无聊,看见他过来正喜出望外:“咏天涯?好巧啊!”

    咏天涯展了白玉扇,温和笑道:“说巧也不巧。我原意只是四处游逛,随后想起姑娘仿佛住在这附近,就试试能不能找到。”

    “你记性那么好?”我记得先前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咏天涯眉眼弯弯,不置一词,只是和我一起往万学天府的方向慢慢走着。我突然回忆起什么事:“话说回来,你怎没在万学天府待客?”

    “府内府外皆是觥筹之气,小厮甚至占满了后院,待在那里譬如囹圄。更何况有萍兄与来宾相互饮酒助兴,没有何处需要用到我的,于是索性出来逛上一时半刻等开席。”

    我扯了扯嘴角,这伙人可真是循个性:“但是,宗主与我家先生也是方才上路过去,你也不在万学天府主持,休琴忘谱不出席,浪飘萍也显然不会干正经事……这岂不是让临书玉笔很艰难。”

    “小事哉,旭长辉兄长不是锱铢必较之人。”咏天涯对我微眨眼。

    “那泰玥皇锦呢?今日是她孩儿满岁宴,自家人却一个都不在,心里多少都会有些芥蒂吧?”

    “……免烦恼,不是还有檐前负笈在吗?”

    “……”好家伙,檐前负笈真就是大怨种,难怪如画江山总是说“七雅”都是性情中人,我这时终于觉出一丝对宗主的同情来了。

    咏天涯沉默了半晌后问:“那姑娘怎一人在这里?没和云棋水镜同行?”

    “先生与宗主有要事相谈,我只是避一避。”这谎话说得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咏天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一收折扇:“方便在下一问吗?姑娘与云棋水镜是什么关系?”

    我诧异起来,咏天涯怎会好奇我与默苍离的关系,随后转念一想,大抵是之前在修真院时见过我们之间的亲密举动——于是我说辞随口捻来:“我是给他无偿打工干活的。”

    咏天涯一时间显出惊异的神情,我见状连忙补充:“你不理解也正常,我师门过去欠他的,所以一代代地给他打工还债——我解释清楚了吗?”

    咏天涯虽然点了点头,但是看向我的眼神中明显是不相信,我又开始笑话他:“你看你非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

    咏天涯静静地看着我笑,末了平静地评价道:“……非是怀疑,只是讶异中原人玩心颇大,过分纵欲。”

    “?”你理解成什么了啊喂…

    (三)

    万学天府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来客,各宗高层都携了亲隽,虽说是如此,却谈不上半分热闹——几乎所有人都是冲着宴后的中期检查来的。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地在四宗范围内抓阎王鬼途的暗桩,也不过是为了天元抡魁。

    对于正派之人来说,为了使天元抡魁程序化,只能尽可能排除祸患。而对于心怀不轨的人来说,这仿佛就是一场盛大的势力剥离分裂又合并的狂宴。

    如画江山一在府内现面,就吸引了众多注意力,大多是调侃他不兴姗姗来迟,于是他无奈之下只好去安抚宾客。默苍离也顺势可以撇了这边,自去正厅择位置。

    他择了条巧妙避开所有来客的线路,正要入厅的时候,一位看不出宗派装扮的小厮凑上前,眼神微妙。默苍离只瞥了一眼,就觉出点东西,但见那小厮又旁若无事地捧着食盒转身去,看上去像是正要去送吃食。

    默苍离眸中晦暗不明地盯着小厮出了一侧的移花门,随之便起身悠闲地往小厮的方向过去,刚转出石门之时,就看见一个棕褐色劲装、腰间配剑的男子负手站在檐下,剑上坠着流苏长穗,倒有些像女子偏爱的样式。

    默苍离算是有些讶异地微眯了眯眼,他倒并不奇怪这时会有人来找自己谈事情,毕竟宴后中期检查是关系四宗利益的大事,只是这人周身的装束应是个剑宗之人。

    默苍离还没开口,那人已经闻声转过身来,语气恭敬:“云棋水镜先生,幸会。”

    默苍离既没答应,也没招呼,眸中闪了下:“阁下哪位?”

    那人有些讶异地愣了片刻后回答:“剑宗岳万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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