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玄之玄话音刚落,容煜之便明白如今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了,他神色一凝,当机立断一边翻手起幻术,一边要脱身。

    一阵诡谲的烟雾乍起乍收,玄之玄和铁骕求衣收了兵器随之紧追其上,山洞外霎时间刀剑声不息。

    容老四这是必败的局了,九算有意他的秘府和青鸦,这便是一个烫手山芋,我不想沾染,于是留在原地没去凑热闹。

    或许像我如此考虑的九算也有不少,战场一触即发之下,尚有几名九算冷静地站在原地。

    需要当即决断的时分,众人的去留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琅函天是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好整以暇地静候结果;太叔雨代表尚贤宫的利益亦冷静地按兵不动:同为二线的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这倒是在我的预想之内。

    欲星移提着剑慢悠悠地游荡了一圈,像在作戏但又不是,我提醒他:“还不快追?”

    他眉眼含笑:“这回学聪明了。”又在原地消磨了一会儿才凝神聚力追了过去。

    至此,还留在原地的一线九算就只有凰后。我倒是没什么在意的,凰后此人的目标尚不明确,年前我离开尚贤宫时她那意义不明的提示还历历在目。

    但琅函天很在意:“老五,提醒你一下,没有必要花时间在这里监视我们。”

    太叔雨抱臂靠在石壁边,闻声浅浅抬眼看了一眼凰后,素来松弛闲散的他此刻眸中也透出一片压迫感。

    凰后正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听琅函天这般说了,便觉出我们要赶人的意思,也没有自讨无趣,轻笑了声后慢腾腾挪步离开了。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琅函天与太叔雨清扫了周围所有可能的眼线后,他们才缓缓道出留我的原因:“你与容老四最熟悉,应当知道他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此番老二与老七当面便要抢他秘府,与其任人掠夺,他必会迂回对付,巡线将青鸦的据点一个个毁掉。”

    我沉思了片刻,确实如此,玄之玄与铁骕求衣这边是代表了一线九算的两派人,联起手来要夺秘府,想必是不可能将秘府上交给尚贤宫了。

    与之相对应的,更符合他们的做派的行为便是当场将秘府瓜分掉。既如此,容煜之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夺走他经营多年的心血。

    “所以……”太叔雨晃晃悠悠地转到我面前,“追出去的这几个,各有各的盘算。老七一向重视在墨家的声望,杀叛徒容老四,于他而言比秘府本身有更大的价值;老二估计是负责牵绊老七,由老三黄雀在后收束青鸦据点。”

    我抬眼看太叔雨,目光交接的同时他还是自然地笑着。

    虽说此前他一直静守尚贤宫,但对于如今的情况他还是心如明镜,墨家十杰上下真是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所以你们是想……?”我给自己留足了话余。

    “事到如今,对付钜子的进度迟滞不前,九算已失其二,久在劣势的我们也得为自己再寻一条出路。”

    他们两人的意思是想拉我入盟。我本来就想掣肘一线九算对默苍离的调查,如今我身在二线,虽然没法直接插手,但引得他们后院起火也不失为是一个好方法。

    他们的邀请太诱人,天晓得会不会是联合起来为我下的圈套。

    于是我只好先以退为进:“墨家使徒册在我手中,也只能在我手中发挥最大的作用。我如今被绊着,只能与尚贤宫共存亡。”

    我这般说了,他们也听出我是不想轻易涉险,但又不愿意放弃。

    于是琅函天又费力为我解释:“容老四已被放弃,十杰之中就只剩下你有能力运转情报中枢,在对抗钜子之事落幕之前,你都是最安全的。但他们不会留你到最后。”

    “你也是聪明人,待到此事有眉目之后,他们第一个要处理掉的人就是你。届时即使你及时脱身,一切谋划也都付诸东流了。”

    他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是有几分诚恳,我至此可以确定他们并不是来试探我的了。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都要与我结盟,看来墨家使徒册还是太吸引人了。

    我说:“可以,你们有什么计划?”

    太叔雨凝神,显出一丝让我陌生的认真:“第一,九算目前在调查钜子,想要收集让他落败于三堂会审的罪证,却不曾想墨迹早已丢失。没有墨迹的成册记录,他们现在只能大海捞针地翻阅九算手稿和各地巡查册。”

    我心虚了一瞬,墨迹就是我光明正大地从默苍离的院子里取走的。

    “我们三人既然戍守尚贤宫,浩如烟海的案卷便是我们最大的筹码。”

    “其次,容老四若能逃出此次九脉峰的伏杀,后续必要寻求生方法的,我赌他会来找我们三人其中一人。届时…”

    太叔雨缓缓抬手拨了一下封笔无墨的缨穗,“先人一步,杀他,取秘府。”

    (二)

    九脉峰之事已过了几日,容煜之最后还是逃了出去,这其中不知是玄之玄刻意留有余手,抑或是铁骕求衣对玄之玄的牵绊使他未能得手。

    ——但这无疑是为尚贤宫中二线九算创造的良机。

    这几日琅函天与太叔雨两人在藏经阁中不知疲倦地翻找着有用的线索,又挨个出去调查踩点,另一方面又积极为自己聚拢势力,与一线九算争着瓜分秘府。至此,原有的分层分线逐渐模糊。

    默苍离在位的十年,事情做得太漂亮,所有的人员调动、大事纪案卷都是完美封笔存档,不允许任何翻案挑剔的余地。只剩下几年前碧落村的案子,默苍离的处理有些晦暗不明,如此想来应是我的原因——他当时对我有一些庇护的意味。(作者的话:…别太宠了)

    在这场墨家内乱的战役中,不论最后是谁胜出,权力和职务的收拢与再分配总是不可避免的了。

    而我则负责用鸽组和使徒册为他们伪造行踪,抹去一切痕迹,一方面又要为秘府青鸦重新打散编组、时刻收集九算的动向汇报给默苍离。

    于是对于众人来说,燃灯通宵的日子几乎成了常态。我偶尔加班加点,偶尔空闲、便从尚贤宫的密道去黑水城找默苍离补补觉。

    暂时的平静最终还是被一封封寄来尚贤宫的信件搅浑,我精准地从中挑出幽冥君的信件,收拾了物件后便即刻赶往阎王鬼途。

    风尘仆仆赶到时,幽冥君已经在药室里候我,随手熄了烟斗后便从袖中抖出一张信纸。

    我接过信纸,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随后迅速扫了一遍:其上皆是碧落村幸存者的名单与去处。

    “此人将昔日碧落村的试验品卖给阎王鬼途,要换阎王鬼途的庇护。”

    果然是容煜之,也亏得他的手段,孤身一人逃避两拨人的追杀,还能这般静下心来为自己寻求新的靠山。幸而如今阎王鬼途已经被幽冥君与岳灵休所掌控,否则容煜之此举所致的后果简直是不可想象。

    “前辈,这些人我即刻便带回,阎王鬼途方面劳烦您周旋。”我收了信纸,“另外,您准备竞选绝命司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有劳小友替我分解孟春生身边之人,此事应并无问题。”幽冥君抬手摩挲了湛蓝烟斗。

    听他这样说,我便放心了。于是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中原舆图,又与幽冥君确认了一些计划的细节。我是心急的,如今九算几乎都将心思聚焦在碧落村的案子之上,溃散阎王鬼途之事不能再拖延了。

    一言毕,我正准备动身离开,幽冥君忽而有些犹豫地叫住了我:“小友,上次你托老夫找的人,已有一些眉目,但现在并不是很好的时机,你要见他吗?”

    我忽然心慌起来。

    (三)

    我难得回了一趟白石溪。

    从阎王鬼途离开后,我便一刻不停地安置好碧落村遗孤,挨个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后,便窝进了白石溪的药室里开始准备一些后续可能用到的药剂。

    中原的气候已在墨家这场沉默的硝烟中逐渐回暖,白石溪景致又是一绝,春夜的风拂过嶙嶙竹影,拍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沉浸了这许多时辰,我这时才意识到已经暮色四合,月上中天,便停了手头的事,走到窗边正准备阖窗锁门。

    今晚与默苍离约定了要回黑水城休息,我正想着加快手头的动作尽快回去,心思方才一游离,忽感一个矫健的身影窜进了药室,一缕细若游息的刀丝顺势便绕上了我的脖颈。

    “别动,”来人沉沉地出声,这几日的奔波疲劳使他的声音沙哑地几乎难以辨别,“否则我随时都会下手。”

    …果然太叔雨所料不假,容煜之不会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阎王鬼途上,他权衡来去,最后只能再调头找戍守在尚贤宫的九算。

    我冷静了一下,垂眸看了一眼月光落在地上的影子:“老四,动武不利于合作。你来找我肯定是能开出我拒绝不了的条件,不如直接坐下来谈谈吧。”

    容煜之沉思了片刻后便收了刀丝,但胁迫着我走到药室外的院落里。我任由他牵着往院子草亭走去,直到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沏茶!”

    “……”我俯身给他倒了一杯。

    “你先喝!”容煜之又轻推了我一下。

    “……”我无奈,但照做。

    他狐疑地确保我确实喝过了茶水后才缓缓接过,我见他喝得那么促狭,想来是逃脱途中太艰辛。于是我幽幽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留了半张名单,现在打算卖那剩下的半张给我?我说你也真是的,何必去阎王鬼途绕一圈。”

    “你不是想要阎王鬼途吗?不用前面半张名单引起他们的注意,你可起不了太大的风浪。”

    哇、容老四居然是真的在替我筹谋。我点点头:“你现在是想让我帮你做假身份,逃出中原去对吧?”

    “你手上有使徒册和白鸽,目前只有你能顺利把我送出去,怎么样?这个交易你满意吗?”容煜之扯了扯遮脸的斗篷。

    我沉思了一会儿,尽量拖延时间:“我很满意。但是你走之前我还有一些问题,我那些人、碧落村所有的人,都在哪里?”

    “都在我手上。”容煜之示意了他袖中的名单册,“先前你把这批人交出来之后我便一一拷贝,销毁了原件,留给老七的是假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算针对我时,我好有筹码应对。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有用到它的时候。”

    他这话多少说的有点讽刺了。先前玄之玄和容煜之联手要对我施压,现在玄之玄又忽然转头砍盟友。但九算的合作从来就不是合作,如果这批人能稍微团结一点,对付默苍离的进度可能就不会那么难看了。

    我估量了一下时间,准备诓一下老四:“好,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手上没有使徒册。”

    “什么?!”容煜之大惊失色,站起来的时候又突然脱力滑倒,这时他才突然顿悟,“…你的指甲里有毒?”

    我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老四,你出卖碧落村遗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容煜之抬头,在触碰到我的目光同时突然理顺了一切:“原来你才是那个与钜子通气连枝的人,难怪一切都总有端倪,不论是庄晴的死,还是九算对我的追杀,都有我想不通的点……”

    毒药已经开始逐渐麻痹他的膈肌,说完短短一句话,他已经呼吸困难得逐渐言不成句,常有停顿。我耐心地等他说完。

    “真是好盘算,败给你们我也不亏……”他又急喘了好几口气,眸中突然迸出一种狡黠的阴险,“但是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秘府、我在秘府见过你的资料,你幼年的时候从桑南活下来、靠的是背叛别人吧。偷活至今,你和我本没有区别……我们都是心黑手脏的一群人……”

    我抬手结果了他。

    反反复复洗了好几次手,又换了一套新的衣衫,再三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血腥气,我才赶紧回了黑水城。

    与默苍离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多时辰,我满怀歉意地跑进他的院子。

    推门进卧房时见他单手支颐,靠在棋桌边消磨时光,手里的棋子一下下敲着棋盘,抖落手边的烛花簇簇。

    我猛地推门进来,只引得他懒懒地抬眼看了我一眼。

    对他的熟悉让我觉得,他此刻的反应,一是因为对我迟到有些不满,二则是、他确实很困。

    我废话不多说立刻去屏风后换了套寝衣,出来时发现他已经躺下了,并且很自觉地把内侧的位置让给我。

    “今天晚上遇到了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我向他解释,“下次我尽量注意。”

    “没有下次。”他垂着眼眸看我,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知道他忽然的认真是从何而来,如果我们其中一人超出约定时间未能赴约,总难免要担忧对方的安危。

    我躺进暖帐里大脑放空了一瞬,随后突然想到需要与他交代一下:“方才是老四来寻我,虽说他最大可能是会找守在尚贤宫的三位九算,但他了结在我这里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公,我需要取完整的名单;于私,我对他出卖碧落村遗孤以求阎王鬼途保护的行为所不齿。

    默苍离搁了一会儿淡淡“嗯”了一声,随后没有多说其他的。

    我见他反应如此异常,想了想又继续单方面絮絮叨叨:“老四的青鸦我都收编好了,明日就把名册提出来给你…”

    “…你今日好像话很多。”

    “因为我很高兴呀。”我翻身靠过去,在黑蒙蒙的床帐内睁着圆眼睛盯着他的侧脸。

    “睡不睡?不睡出去。”

    我习惯了他这样子,压抑了笑出来的冲动忽然又福至心灵,朝着他的身上扑过去:“原来是你引老四来找我的!”

    默苍离闷哼了一声,随后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起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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