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春日光暖融融的,院子里的湖心亭铺设了软榻和矮脚桌案,胖茶炉在一旁咕嘟嘟冒着热气,黑水城的院子比之尚贤宫熨帖不少。

    我将这段时日整理的九算行踪去向和更新的使徒册交给默苍离,与他汇报近日尚贤宫的情况。

    “老四的秘府另有一些他师门下的使徒人员,已经都收编在册。”

    默苍离没有接过那些材料,只是自顾自喝茶:“见容师者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想必也难堪重用,且搁置不论吧。”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至此碧落村的案子经老四一折腾,已废弃不可再用,我已准备彻底溃散阎王鬼途,届时再视九算动向而定。”

    “注意安全,其他都随你。”

    “我有分寸。”我收齐了材料,几步转身正要踏出湖心亭,身后突然又响起来了默苍离熟悉的声音:“伯玉。”

    我以为他有什么事要交代,回头应了:“嗯,怎么了?”

    “回到我身边吧。”

    我转过身来正视他:“既然和你约定了我就会守约,等内乱事了,我就回尚贤宫住。”

    “不是。”默苍离看着我的眼睛,“就现在。”

    “现在?”我有点疑惑,“我在尚贤宫还有一些事没有完结。”

    “嗯。”他平淡地说,语气却让我觉得他已经下定决心很久了,“…剩下的布置都无关紧要,你…”

    他停顿了一瞬,于是我们都沉默了。

    我有点忧心他从昨晚就开始的隐隐的异常,但直觉告诉我,他只是始终关心我的安危。

    虽说按照他不声不响就做掉两个九算的实力,我确实应该相信他那句“剩下的布置都无关紧要”,但是我仍旧坚持:我有自己的事需要完结。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与他对视:“可是我想有始有终。”

    “嗯。”默苍离还是很爽快地应了,语气里有一些了然的失落。

    (二)

    “嘭——”

    一册手稿突然从书架上滑落,我伸手欲接,又落了空,最后它还是砸在木地板上,扬起一阵木烟。

    我叹了口气附身把它拾起来,脑海里又自动浮现出一些画面。

    有庄晴仓促逃离藏经阁的身影,有容煜之含恨而终的神情,咏天涯气息奄奄却不得不继续留在阎王鬼途的身躯,还有默苍离说的“嗯”、和他垂了眼眸了然的失落。

    已经搁有一段时日了,但这些事情总是萦在我心头,每每回忆起来都有一些阙然,我烦躁地直起身来将书册置回原处。

    刚刚抬头的时分忽然被书阁顶上的一豆烛火吸引。

    先前藏经阁被烧了一半,剩下携着经书的另一半。我绕着路找了一圈,一个三角尖尖的阁楼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我敛起衣裙拾级而上,有越来越多的诗文卷轴从阁楼垂下来,有些是一笔一划落成的,有些则是一时兴起的狂草。

    爬上阁楼后,才见到是太叔雨蜷在角落里熟睡,脚边倒了好几个酒壶,烛火晃晃悠悠地在他脸上跳动。

    “……”

    唯恐他染上风寒,我走过去踢开几只酒壶,圆身酒壶立刻滚远了,刚刚俯下身要查看一下太叔雨的情况,他又忽然睁开了双眼。

    我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睡在这里?”

    他懒懒地伸了腰,“有点思念故乡,便贪杯了。迷迷糊糊也就睡去了。”

    虽说同窗多年,但有关故乡的事他从未提过,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直到他大咧咧就地盘腿而坐,“你呢?你也会思念故乡吗?”

    我下意识否认:“不会。”

    “…回答的那么快。”太叔雨摸了摸下颌,迷紫的眼眸转悠一圈又锁定到我脸上。

    “好吧,偶尔会。”我只好承认,“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太叔雨又提了一壶酒:“我只是唯恐遗志难承,灭族之痛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日日辗转难眠,划线铭刻。”

    我在他一旁抱膝坐下:“你想复仇吗?”

    他答非所问:“墨学有天地不仁,有被掩埋的历史,可是恨意扎根在骨血里,我空有不甘。”

    我忽然明白这几日的恍惚和心不在焉都是为何了。谁甘心,越是用力想要抓住的却越是从指尖消散。他说得字字泣血,我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所在与他一同悲哀起来。

    “我已厌倦继续在中原墨家消磨时间,如今九算已失其二,皆为同门所杀。情报系统已溃,百物阁和秘府早已被瓜分蚕食。九算同门中皆是异心之人,这场针对钜子的改革尚没有结果,墨家已不复存在了。”

    我尚在沉默中,他已一口气倾吐了那么多。或许是共情,也可能是愧怍,我沉思了片刻后说:“你退出这场争斗吧。”

    太叔雨晃着酒醉迷蒙的眼睛转向我,但我知道他在认真听,于是我继续说:“我可以帮你,假死离开中原。”

    他正了正色:“你这样做,不怕被他们发现?”

    “不会。”我盯着他,虽然我心里也没多少胜算,但我既然决定劝他离开,就不能怯场,“你也不必担心我背叛你,你离开,对我收束墨家有益。况且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他下意识问出口,我知道此事颇有成功的机会。

    我说:“你既已离开中原,就戍守故乡,再也不要回来。”

    我一直盯着太叔雨,直到他沉思了片刻后应了声“可”。

    (三)

    一行飞鸟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荡漾不休的涟漪。已是春日正好的时分,湖心亭的景色却显得有些过于寂寥寡淡了。我百无聊赖地托腮靠在廊栏上往湖畔边的姹紫春光望去,模模糊糊总是看不痛快。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今日与默苍离有约在湖心亭见,我已带了一应手稿有事要与他汇报,他却迟迟不出现,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枯坐。晒在身上的暖阳偏倚,我已一次再一次变换了座位,却仍然没有等到熟悉的身影。

    直觉告诉我,是发生了什么事,今日是等不到他了。正准备收拾物件,思弦突然传消息给我:八师者已死。

    我愣了一瞬,再三确认了密文:没有译错。与太叔雨深夜交谈才发生在昨日晚间,几个时辰前他还与我相商要脱身离开中原。

    顾不得再多的,我简单收拾后直路回尚贤宫。路途上稍费时间,赶到议事堂时已经是内外烛火通明。我环顾了一圈众人,死寂的压抑笼罩着,没有人主动说话,只有烛火影在众人模糊的面容上跳动。

    没有人致函约会议,也从来没有约定俗成的习惯,这是众九算第一次不约而同赶回了尚贤宫。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沉寂:“第八的,是怎么回事。”

    欲星移迅速抬眼看了我一眼,复又垂眸:“他先前与老七一同负责灵界地带,正午时分后魍魉栈道有些异动,第八的前去查看,至今仍未回报。”

    他说的委婉了,既然密信都这样说了,太叔雨之死恐怕是确定之事了。

    我有些怒火地质问玄之玄:“那你为何不与他接应?”

    “据点正好出了些问题,我临时动身去处理了,现在才闲下来。”玄之玄冷冷地说,语气中有一丝疲劳。随后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我的怒气后又反过来对我发火:“你在怀疑我?!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不如去黑水城向钜子问个明白!”

    玄之玄如此应激,此事应该是与他无关。

    “钜子的动作太快了,距离上一次的老四,短短十天他又做掉一个。”琅函天在一旁评价,随后不咸不淡地补充道,“老夫甫回中原时,你们还怪我为何不在道域多拖延钜子一段时日,现在你们明白了他到底是何种手段了吧。”

    “少说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欲星移果断出声打断了他。

    “哎呀,休要怪老大,连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呢,从头到尾你们一直在低估钜子的能力。”凰后淡淡叹了一声,“他还说,如果思考是人活着的唯一证明,我或许重新思考你是不是一具尸体。哎呀~我现在都疑心,钜子先前只是和我们消遣的,现在才认真起来。”

    “老五,兵家,不言败。”铁骕求衣截了凰后的话头。

    众人不再多言,开始商讨后续的应变措施,但方才的话都压在心头,我知道他们对默苍离的忌惮在这一刻升到了巅峰。他们三两成群围在舆图旁,我无心参与讨论,站在原地复盘事件,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默苍离先除掉太叔雨?太叔雨对他没有直接的危害,反而会惊起九算对他的警惕:于他完全没有益处。

    那为什么我把百物阁和秘府的收编情况汇报与他,他从来没有过回应?这些人员收编尚滞留在我的桌案头。

    这场墨家内乱伊始,他从始至终只拿了那几册墨迹。其余属于墨家的一切,不是一一溃散了,就是被我自作主张地压在手里。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默苍离他从来没有与我说过,他是在认真对待九算联合对他的革变——而且事实证明他也从来不是这样做的。

    至今为止,他散了秘府青鸦、遣了百物阁、重编重组墨家使徒、放任九算瓜分情报系统以解耦连。这些事看似都是九算做的,但我知道,一直都是他在借九算之手达成这些。

    所以,默苍离与九算的博弈,从来就不在一个目标上。他要的是借我们之手,瓦解墨家支部,精兵简政,削减势力,剔出核心之后继续隐没于历史台面之下。

    九算要改革,默苍离要的也是改革。

    我觉得浑身血冷,心里的一根弦似乎断了。回神过来之后,我已顾不上其余人的反应,微捻起裙裳跑出了尚贤宫。

    (四)

    太叔雨在狭窄的栈道里悠闲地来回踱步,春日入夜也有一丝寒凉,直到栈道入口处风过沙起,一个清雅的身影慢慢隐现,他才提起几分兴致赶上去揶揄来人。

    “真是有缘,虽然同住尚贤宫,但仍然往日半载都见不到一面的钜子,如今短短十日已见了三次。”

    默苍离习惯了太叔雨没事就要嘴贫两句的性子,抬了抬眼:“少说几句留着力气赶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无。

    “我即刻便想脱身,钜子今日见我又是有何事交代?”太叔雨正色道。

    “回去尽你九算之责,戍守好仙岛。”

    太叔雨讶异:“钜子是怎么知道……”

    “你甫至中原,化名卜算子。对中原诸事不晓,连黑白围棋都不曾听闻,又抱着封笔无墨到处招摇过市,想不知道都很难。”默苍离悠悠吐槽。

    太叔雨低笑了一声,大抵也猜得到钜子手中的墨迹,对于仙岛的九算旁支有一些描述。

    于是便言止于此,转了话题:“仙岛是我的故乡,即使钜子不交代,我也不会懈怠片刻的。”

    “很好。”默苍离浅浅颔首,举止间又有一些钜子的威仪,“除此之外尚有一事,我需要你此番回仙岛后,再不重返中原。”

    太叔雨停顿了一瞬,讶异为何老幺和钜子都提出了一样的要求。虽然在他的猜测之下,这两人或许有特别的联系。

    但默苍离这样说,他也明白此中深意。

    钜子既然能放他走,自然就不会再允许他回来插手中原之事。

    太叔雨微欠身辞别:“谨遵钜子教诲。”

    (五)

    我折而复返,再次赶回湖心亭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垂。

    河畔通至湖心亭长长一条纤道上,烛火细微,愈发衬得亭中央烛火通明,依稀可见有人影歪斜。

    我知道亭中是谁在等。

    我一步一个脚印踩在纤道上,缓缓向湖心亭走去,衣裙拂过,扰得两侧豆大的烛尖颤抖。视线昏暗,有关湖心亭的一切开始缓慢在脑海中翻滚。

    ——清明后的乍暖还寒,他曾说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剑,最利的九算之剑,你相信我吗?

    ——中原的初雪,我说,我来得这般早因为我想你了。他曾说我也是。

    ——春盛日暖,他曾说回到我身边吧,剩下的那些都无关紧要。

    ……

    思绪纷飞如潮涌,直到一步步终于抵达湖心亭。默苍离就在石桌案边静坐,面前摆着黑白棋盘。

    “你终于来了。”他还是我熟悉的好看的眉眼,今日却有无数令我陌生的感觉。

    “你也叫我空等过一回。”我对他的语气从来没有那么生冷过。

    “下棋吗?”他又垂眸去看棋盘,羽睫借着烛光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小阴影,一副颇闲散的神态。

    顺着他的目光我才注意到那棋盘,居然是我们在道域留下的那局滞了的棋。过了那么久,他居然复刻出来了。

    “不了,”我拒绝了,“我的棋是你教的。”

    我见他迟迟不肯切入正题,正要开口发问,默苍离突然又打断了我。

    “我们多久没见了?”他抬眼看我,是很温和的笑意。

    我不明所以:“十天。”

    “十天…”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对我,一句好久不见都没有吗?”

    我忽然觉得心上飞过一片悲伤,再开口的声音染了些颤抖,“你需要吗?”

    我过去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我是谁,我要做什么。

    我相信他也是同样的。

    默苍离轻声地笑了,然后站起来向我缓步走来:“你既来了,便可以向我提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告知。”

    我感觉到属于默苍离的压迫,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能问一个?”

    他又走了几步:“对,只能问一个。”

    我想问太叔雨是真的死了吗?若不是,又是去了何处。我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真的是我所推测的那样吗?…

    情感在胸腔里震动,最后我还是问了一个很感性的问题。就像昔日道域梅林,他问我墨家内乱为何选择他,我说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我问:“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吗?”

    默苍离停了脚步,同时也沉默了一瞬,他应该是没想到我会浪费这个机会,问这种感性的问题。

    我盯着他的眼睛,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勇气。我开始缓步向他走去,直到身躯相贴犹如过去的亲昵。

    我抬手臂搭上他的肩,踮起脚无限凑近他,气息交叠之间,我感到他呼吸停了一瞬。我继续问:“是吗?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吗?”

    默苍离垂了垂羽睫,无奈似的叹了叹,随后那琥珀般的眼眸近距离将我锁定住:“是。早在你自道域返回中原。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

    “我?”我疑惑。

    “对,”因为近距离,他的声音像磁铁在我耳边摩挲,“我在想,我要怎么应对你。如果换作是别人,只需要选择最优解。但我太了解你,你有你的想法,我选择尊重你。”

    我心里很堵:“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既已明白一切了,信不信你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也知道是我太偏颇了,本来就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有什么信任可谈的。但我心闷添堵的只是他的态度,对于关系决裂这件事,他能比我更坦然地接受。

    “去做你该做的。最后就是,像我信任你一样,相信我。”

    就在我兀自思索的时候,默苍离忽然偏头与我唇瓣相触,一触即离,像蜻蜓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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