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龙族”的世界？
不管是追杀我的袭击者也好，还是叶思仪过往的真相也好，或者是我为什么五年前就在梦里与楚子航有了逼近现实感的交流，这些只是这个问题所衍生出来的旁枝末节。
“龙族”真的只是一本书吗？只是作者江南的创作的一部虚构作品吗？若是如此，我如今站立的世界到底是何处？
即使世界天翻地覆，我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退守观察的姿态。我从不主动在卡塞尔学院惹事，有可能出风头的事我从不做，非必要甚至不会多说话。但如今发生的一件件事似乎都与我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我即使努力降低了存在感，但依旧无法避免所带来的蝴蝶效应。
你也是我引发的连锁反应之一吗，楚子航？
楚子航慢慢地走近，雨水从他的方向斜斜飘向我，我这只蝴蝶带起的风暴仿佛正在他黑色的西装上汇聚。记者镁光灯的白光在他的身侧极速变幻，犹如台风眼周围的炽亮闪电，照亮他苍白的脸庞，还有同火一样燃烧的黄金瞳。
“我和吴玥之还以为你不来了，楚子航。”恺撒迈开步伐走向楚子航，语气中带着点惊喜与傲慢，还有很明显的揶揄，“太让人惊喜了！今天的晚宴注定会格外精彩！”
楚子航的眼神从还未到达安珀馆时就一直望向我，现在恺撒在他旁边对他说话，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把伞递给侍者，然后注视着我向我走来。
虽然楚子航对我没有印象，但在我心里我和他已经认识了五年，对他的表情已经很熟悉了。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会以为他的绝大部分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但其实他的每个眼神都会有细微的差别，我通过这五年的时间相处，自诩已经对他的微表情摸得很透彻。但他今天的眼神实在是太陌生了，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他从远处走来，就像黑夜降临。
凯撒一边“啧啧啧”称奇一边向我们走来:“我们的狮心会会长竟然破天荒答应了学生会举办的宴会的邀请，楚子航，你……”
“吴玥之。”楚子航的声音打断了恺撒的下半句。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他说完这三个字的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把伞递给侍者，然后走出人群，走向我，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地拖起我的右手鞠了一躬，那是西方绅士初见女士的礼节。
“一起走吗？”他说。
“谁？！”我被这冷不丁的一声给吓一跳，刚准备下楼梯的脚一歪，人差点没直接摔下去。我抬起头，发现昏暗的楼梯上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
楚子航。
他的手上抱着一叠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试卷的东西，那双眼睛俯视着我，冷冷清清的。
“……我还是得先说一下我真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说。
刚睁眼就发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教学楼里，周围都是有装修改造过的痕迹，黑漆漆没有一个人，我就算穿了长款羽绒服也被冻得牙齿打颤。
我知道我应该是又做梦梦到楚子航了，可是能不能下次让我去点正常的地方啊？我刚刚都快被自己脑子里闪现的灵异事件和校园怪谈先吓死了！
“这边的楼梯通道被水泥封死了，只有那边的楼梯开着，留给过来拿资料和试卷的学生老师。”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楼梯里，“这边没开灯，很容易摔跤。”
我是被你吓到才会差点摔跤啊帅哥。
不过，楚子航怎么会主动和我说话？甚至还十分亲切地过来邀请我和他一起走，太让人震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楚子航！”他身后的走廊远处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在空旷空间中还隐隐有回音，“东西都搬完了！走吧！”
“好。”楚子航扬声回答，看了我一眼后就走了。
我实在是太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里了，于是连忙手脚并用跟在他身后，生怕被落下。但我不太敢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就默默跟在他身后大概一个身位的位置。
那条走廊有点长，感觉随时可能嗝屁的顶灯亮着昏暗的灯，可以看见飞扬的细小灰尘。我觉得有点冷，便把双手插进了兜里。楚子航穿的衣服也比上一次厚了很多，黑色的冲锋衣，里面是米色的毛衣。我离他不远，站在这么近的位置，我才发觉:他好像比之前长高了。
他现在是几年级？应该初三了吧。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是最长个子的时候。
“仕兰中学不是贵族学校吗，怎么还会有这种教学楼。”我觉得有点尴尬，开口找话题，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很快消散。
“学校正在装修翻新，这里原本是用来放置教学资料的废弃教学楼，马上要变成室内运动馆了。”他回答我。
“哦，这样啊。”我回了一句，然后就憋不出下文了。
他也没出声了。
我觉得着实有些尴尬，但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假装很好奇地东张西望、四处打量。我抬头，不远处有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在夜色里隐隐显现出轮廓各式建筑，操场和露天体育馆都有人影走动，我被这辽阔的学校占地面积和各种现代化的场馆给震撼了一下，感觉之前那句话简直就是弱智发言。
我们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常看着倒还过得去，但和仕兰中学一对比就是次的不能再次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他突然开口。
“哦，哦哦……”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但觉得不能冷场，只能做出很恍然大悟的语气来。我感觉他的每一个举动对我来说都像一场突袭考试，考验我该用什么最合适的反应来回复他，如果稍有不慎可能都会有十分严重的后果。当然，并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只是我个人特别紧张，至于楚子航，从看到我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似乎并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到了走廊尽头，我又跟着他下了楼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看着我。我立刻刹住车，严阵以待楚子航的下一句话。
“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
我立刻十分用力地点头，目送他走下楼梯，十秒钟左右后听见一楼的楼道口有谈话声传来。
“不好意思，麻烦你把这些教材一起搬到教学楼去，我还要去团委办公室开个会。”我听见楚子航的声音响起。
“okok，小事。”另一个男声响起，似乎就是刚刚在走廊里喊楚子航的那个男生。
几秒钟后，楚子航又说:“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楼上了。”
“啊？什么东西啊？快去拿快去拿。”那个男生回答。
“你先走吧，把锁门的钥匙给我，我等下拿完东西就把门锁上，钥匙回班上还给你。”楚子航说。
“好，你一个人小心点哈，楼上蛮黑的。”那个男生回道。
约摸半分钟后，楚子航喊了一声:“可以下来了。”于是我走下楼梯，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关上“咿呀”作响的大门，然后拿出钥匙上锁。他的手捏着钥匙和门把手，白皙的手指很修长也很干净，没有我手上那种被冻得通红的颜色。
“走吧。”他对我说。然后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样和我相交，很快转身离开了，并没有等我。
我也没有问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只是跟了上去，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我在他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呢？
站在他的视角想一想。父亲被神秘人杀死、自己的世界观崩溃重塑的混乱夜晚，站在一旁围观全局的神秘人；又在此后的生活里，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身边、又突然消失的陌生人；一直认为自己是在梦游、认为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满口胡话的疯子。
即使我向他否认我与所谓的“真实的世界”有关，在他搜寻到了龙族、龙族混血种这几个关键词后，我也和他说明了我不是混血种。但我在心里已经明白，我会出现在楚子航的世界，必然与龙族有关。但我如果向他说明真相，又该如何解释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该怎么说，难道说我是在书里看到的吗？他其实是一本小说的男配角？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我是在撒谎呢。他每一次沉默地注视着我用尽全力甚至面红耳赤在为自己辩解，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都清楚，但我们从来不点破这层纸。就像每次走在一起，我们都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
走了一段路，就已经可以听见教学楼里老师开着话筒讲课的声音以及学生晚读的读书声了。还有远处球场上篮球与地面的撞击声、裁判尖锐长鸣的哨声、偶尔爆发的欢呼声。这些在日常校园中稀松平常的声音，在此刻竟然如此陌生而疏远。
“你知道卡塞尔学院吗？”他突然说道。
我抬头看着他，这一次看见的不是他的背影，而是他回过头的脸庞。
其实我们走的这一段路并没有路灯，我没有摔跤全是因为楚子航在前面引路，但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泛着细碎的光，像是有一只鸟掠过湖面，很轻很轻地划过一道涟漪。
在这面湖里，我倒映出来的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说，“那是什么？”
静了一会儿，楚子航回答我:“是一个本科学校，只招收龙族混血种作为学生。”
“什么？！竟然有这种学校？”为了防止太黑楚子航看不清我的表情，我必须在语气上表现出十分的惊讶，才能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又开始表演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找到他们学校的招生网了吗？”我问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是破解卡塞尔学院的论坛密钥、进去论坛浏览了发言记录后，自己推导出的真相。我只能摆出好奇的神情，期待着他的回答，我早已知道的回答。
真烦。
深冬的冷风吹来，冻得我打了个寒战，鼻涕差点掉出来，我及时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防止了这种尴尬事件的发生。不过其实就算我此刻鼻涕邋遢，黑灯瞎火的，楚子航也看不清。
“你不知道吗？”他突然反问我。
我被这意料以外的回答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听都没听过。我之前还是个唯物主义者呢，从你这知道那什么会冒火的言灵后我都要信奉唯心主义了。”我赶紧补充话语来掩饰。
“你不是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吗？”他说，“你周围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吗？”
我假装沉思了一下，然后对他摇头:“我不记得有人和我说过这所学校。”
“你也没见过其他混血种？”
“没见过像你这样过手心喷火的超能力者。”
“你不是混血种？”
“我觉得我是个体能欠佳的普通人……吧。”
他没说话，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之间似乎总是会出现这种不尴不尬的沉默。不管是无话可说，还是话题突然中断，或者是现在这样有些许互相对峙的微妙氛围。一旦说了太多话，我们两个避无可避地要趋向那个最根本的矛盾:
我，到底是谁？
其实也习惯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结果都是沉默。我们都是被这种狗屎一样的荒谬命运逼着前进的人，在狗屎一样的人生里有了短短几面交集的人，一直都是陌生人而已。既然我选择了撒谎和退后，那沉默才该是我们之间的声音，鸿沟才该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每次我问这些问题，你好像都很为难。”楚子航开口。
“我的本意并非是要为难你，我只是在求证。”他继续说道，“每一次我问这些问题，你都回答‘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说谎，我也无法去细究真假，毕竟我不会读心，我也不想去威胁你。”
“能在那座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000’高架桥上出现，旁观了那些黑影追杀我的场景，此后每一次的突然出现都和我有关，你说你和龙族无关换谁也不会信。虽然我无法相信你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没有很大的敌意，每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似乎都很惊讶，并且很不情愿，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自愿的。”他说。
“我目前没有见到过和我一样的混血种，也许我的父亲是，但他已经死了。我必须每天戴着美瞳遮住我的眼睛，伪装成普通人生活。连那个男人的头七都只有我一个人去纪念他，因为我和我妈说他去外面打工去了，除了我根本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你说你每次出现在我身边，都是在做梦梦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想你身边也没有第二个人和你一样吧？”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两个都是被迫孤身一人。”
又一阵强风吹过，吹得路边的光秃的树枝乱晃“卡卡”作响，仅存的一点枯叶也被吹落在地。
“你不说真话，我也不会相信你。你对我没有敌意，我也不会逼迫你。所以，吴玥之，”楚子航注视着我。
“不用表演，不用装出那么丰富的情绪。如果你觉得不想说，就保持沉默，或者直接说‘不想说’。我希望你能说真话，但我能理解你不想说真话，所以你可以不说。”
“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力。”
黑暗在那瞬间仿佛突然受到了重力，塌陷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黑向我压过来，压住我蔓延的目光，摁住浅薄如纸的呼吸。
“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吴玥之，你真的不知道卡塞尔学院吗？”楚子航看着我。
他的眼睛像一汪冷湖，痛苦带着凉意爬过我的眼球，可能是湖水流进来了？我感觉身体如释重负，仿佛正静静地躺在湖面上。冰冷的水托举着我的躯壳，我在黑夜里漂浮。
过了很久很久，我开口了。
“我不想说。”我面无表情。
楚子航看了我一会儿，说:“好。”
走了大概快十分钟，楚子航停住了。我抬头看了下眼前的建筑，里面灯火通明，正大门有三个特别大的繁体楷书“图书馆”。
“图书馆里面有空调，温度比较高。我刷校园卡帮你开闸门，你去里面等我，我大概九点一十下晚自习。”他转过头和我说。
“你不进去吗？”我有些奇怪。
“我要去团委办公室开会。”他说。
“你还真去啊？我以为你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挑了挑眉。
楚子航停下掏校园卡的手，看了我一眼，我斜着眼睛看他，“怎么了？”
“原来你正常说话是这个表情。”他淡淡地回道，拿出校园卡“滴”的一声帮我开了闸门。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去，九点一十之前我就回去了怎么办？”我隔着闸门问他。
“九点一十我来找你，如果我在门口看不到你我自然就会走了。”
楚子航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图书馆的灯光很亮，我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他还是保持一如既往的淡然神情，可能是我主观因素作怪，感觉他的脸比上一次见面变得成熟了那么一点点。
“下次发现自己又来到这里的话，就来找我吧，我肯定就在你周围。”他说。
“好。”我回答，然后看着他走出图书馆大门，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
玻璃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
很久之前我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选择留在卡塞尔学院？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本来就是虚假，一切都是书里的故事，我为何要留在这个原本没有我的戏份的剧本中？
就像此刻，我现在站在安珀馆前，那么多举着相机等着看好戏的人，那么多将要把我视作谈资的人，那么多要把我推向风口浪尖的人，我面临的是我最厌恶的场景，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其实很久以前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不愿意去承认。书里读到的楚子航、在梦见见过的楚子航、还有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楚子航。
他的眉眼像远处的山一样，淡然宁静。原本垂在前面的碎发往后梳，竟然还用了点发胶，理成了背头。这个发型再加上笔挺的西装，在人群里的确格外亮眼。楚子航对我伸出手，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手里飞逝，从我翻开书看见他的名字的那一瞬间开始，时间流啊流，一下子就过去好多年。
他是第一个给我选择的人，也是我选择的第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了和五年前，我在那栋废弃教学楼里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你会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了。”他说。
他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我也不会去追究。我们从五年前就约好了，不愿意说，就保持沉默。即使他不记得他的人生里有过我这个人，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还是会遵守承诺。
于是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说:“走吧。”
走吧，我的选择。
不管是追杀我的袭击者也好，还是叶思仪过往的真相也好，或者是我为什么五年前就在梦里与楚子航有了逼近现实感的交流，这些只是这个问题所衍生出来的旁枝末节。
“龙族”真的只是一本书吗？只是作者江南的创作的一部虚构作品吗？若是如此，我如今站立的世界到底是何处？
即使世界天翻地覆，我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退守观察的姿态。我从不主动在卡塞尔学院惹事，有可能出风头的事我从不做，非必要甚至不会多说话。但如今发生的一件件事似乎都与我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我即使努力降低了存在感，但依旧无法避免所带来的蝴蝶效应。
你也是我引发的连锁反应之一吗，楚子航？
楚子航慢慢地走近，雨水从他的方向斜斜飘向我，我这只蝴蝶带起的风暴仿佛正在他黑色的西装上汇聚。记者镁光灯的白光在他的身侧极速变幻，犹如台风眼周围的炽亮闪电，照亮他苍白的脸庞，还有同火一样燃烧的黄金瞳。
“我和吴玥之还以为你不来了，楚子航。”恺撒迈开步伐走向楚子航，语气中带着点惊喜与傲慢，还有很明显的揶揄，“太让人惊喜了！今天的晚宴注定会格外精彩！”
楚子航的眼神从还未到达安珀馆时就一直望向我，现在恺撒在他旁边对他说话，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把伞递给侍者，然后注视着我向我走来。
虽然楚子航对我没有印象，但在我心里我和他已经认识了五年，对他的表情已经很熟悉了。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会以为他的绝大部分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但其实他的每个眼神都会有细微的差别，我通过这五年的时间相处，自诩已经对他的微表情摸得很透彻。但他今天的眼神实在是太陌生了，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他从远处走来，就像黑夜降临。
凯撒一边“啧啧啧”称奇一边向我们走来:“我们的狮心会会长竟然破天荒答应了学生会举办的宴会的邀请，楚子航，你……”
“吴玥之。”楚子航的声音打断了恺撒的下半句。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他说完这三个字的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把伞递给侍者，然后走出人群，走向我，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地拖起我的右手鞠了一躬，那是西方绅士初见女士的礼节。
“一起走吗？”他说。
“谁？！”我被这冷不丁的一声给吓一跳，刚准备下楼梯的脚一歪，人差点没直接摔下去。我抬起头，发现昏暗的楼梯上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
楚子航。
他的手上抱着一叠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试卷的东西，那双眼睛俯视着我，冷冷清清的。
“……我还是得先说一下我真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说。
刚睁眼就发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教学楼里，周围都是有装修改造过的痕迹，黑漆漆没有一个人，我就算穿了长款羽绒服也被冻得牙齿打颤。
我知道我应该是又做梦梦到楚子航了，可是能不能下次让我去点正常的地方啊？我刚刚都快被自己脑子里闪现的灵异事件和校园怪谈先吓死了！
“这边的楼梯通道被水泥封死了，只有那边的楼梯开着，留给过来拿资料和试卷的学生老师。”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楼梯里，“这边没开灯，很容易摔跤。”
我是被你吓到才会差点摔跤啊帅哥。
不过，楚子航怎么会主动和我说话？甚至还十分亲切地过来邀请我和他一起走，太让人震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楚子航！”他身后的走廊远处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在空旷空间中还隐隐有回音，“东西都搬完了！走吧！”
“好。”楚子航扬声回答，看了我一眼后就走了。
我实在是太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里了，于是连忙手脚并用跟在他身后，生怕被落下。但我不太敢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就默默跟在他身后大概一个身位的位置。
那条走廊有点长，感觉随时可能嗝屁的顶灯亮着昏暗的灯，可以看见飞扬的细小灰尘。我觉得有点冷，便把双手插进了兜里。楚子航穿的衣服也比上一次厚了很多，黑色的冲锋衣，里面是米色的毛衣。我离他不远，站在这么近的位置，我才发觉:他好像比之前长高了。
他现在是几年级？应该初三了吧。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是最长个子的时候。
“仕兰中学不是贵族学校吗，怎么还会有这种教学楼。”我觉得有点尴尬，开口找话题，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很快消散。
“学校正在装修翻新，这里原本是用来放置教学资料的废弃教学楼，马上要变成室内运动馆了。”他回答我。
“哦，这样啊。”我回了一句，然后就憋不出下文了。
他也没出声了。
我觉得着实有些尴尬，但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假装很好奇地东张西望、四处打量。我抬头，不远处有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在夜色里隐隐显现出轮廓各式建筑，操场和露天体育馆都有人影走动，我被这辽阔的学校占地面积和各种现代化的场馆给震撼了一下，感觉之前那句话简直就是弱智发言。
我们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常看着倒还过得去，但和仕兰中学一对比就是次的不能再次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他突然开口。
“哦，哦哦……”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但觉得不能冷场，只能做出很恍然大悟的语气来。我感觉他的每一个举动对我来说都像一场突袭考试，考验我该用什么最合适的反应来回复他，如果稍有不慎可能都会有十分严重的后果。当然，并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只是我个人特别紧张，至于楚子航，从看到我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似乎并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到了走廊尽头，我又跟着他下了楼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看着我。我立刻刹住车，严阵以待楚子航的下一句话。
“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
我立刻十分用力地点头，目送他走下楼梯，十秒钟左右后听见一楼的楼道口有谈话声传来。
“不好意思，麻烦你把这些教材一起搬到教学楼去，我还要去团委办公室开个会。”我听见楚子航的声音响起。
“okok，小事。”另一个男声响起，似乎就是刚刚在走廊里喊楚子航的那个男生。
几秒钟后，楚子航又说:“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楼上了。”
“啊？什么东西啊？快去拿快去拿。”那个男生回答。
“你先走吧，把锁门的钥匙给我，我等下拿完东西就把门锁上，钥匙回班上还给你。”楚子航说。
“好，你一个人小心点哈，楼上蛮黑的。”那个男生回道。
约摸半分钟后，楚子航喊了一声:“可以下来了。”于是我走下楼梯，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关上“咿呀”作响的大门，然后拿出钥匙上锁。他的手捏着钥匙和门把手，白皙的手指很修长也很干净，没有我手上那种被冻得通红的颜色。
“走吧。”他对我说。然后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样和我相交，很快转身离开了，并没有等我。
我也没有问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只是跟了上去，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我在他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呢？
站在他的视角想一想。父亲被神秘人杀死、自己的世界观崩溃重塑的混乱夜晚，站在一旁围观全局的神秘人；又在此后的生活里，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身边、又突然消失的陌生人；一直认为自己是在梦游、认为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满口胡话的疯子。
即使我向他否认我与所谓的“真实的世界”有关，在他搜寻到了龙族、龙族混血种这几个关键词后，我也和他说明了我不是混血种。但我在心里已经明白，我会出现在楚子航的世界，必然与龙族有关。但我如果向他说明真相，又该如何解释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该怎么说，难道说我是在书里看到的吗？他其实是一本小说的男配角？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我是在撒谎呢。他每一次沉默地注视着我用尽全力甚至面红耳赤在为自己辩解，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都清楚，但我们从来不点破这层纸。就像每次走在一起，我们都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
走了一段路，就已经可以听见教学楼里老师开着话筒讲课的声音以及学生晚读的读书声了。还有远处球场上篮球与地面的撞击声、裁判尖锐长鸣的哨声、偶尔爆发的欢呼声。这些在日常校园中稀松平常的声音，在此刻竟然如此陌生而疏远。
“你知道卡塞尔学院吗？”他突然说道。
我抬头看着他，这一次看见的不是他的背影，而是他回过头的脸庞。
其实我们走的这一段路并没有路灯，我没有摔跤全是因为楚子航在前面引路，但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泛着细碎的光，像是有一只鸟掠过湖面，很轻很轻地划过一道涟漪。
在这面湖里，我倒映出来的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说，“那是什么？”
静了一会儿，楚子航回答我:“是一个本科学校，只招收龙族混血种作为学生。”
“什么？！竟然有这种学校？”为了防止太黑楚子航看不清我的表情，我必须在语气上表现出十分的惊讶，才能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又开始表演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找到他们学校的招生网了吗？”我问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是破解卡塞尔学院的论坛密钥、进去论坛浏览了发言记录后，自己推导出的真相。我只能摆出好奇的神情，期待着他的回答，我早已知道的回答。
真烦。
深冬的冷风吹来，冻得我打了个寒战，鼻涕差点掉出来，我及时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防止了这种尴尬事件的发生。不过其实就算我此刻鼻涕邋遢，黑灯瞎火的，楚子航也看不清。
“你不知道吗？”他突然反问我。
我被这意料以外的回答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听都没听过。我之前还是个唯物主义者呢，从你这知道那什么会冒火的言灵后我都要信奉唯心主义了。”我赶紧补充话语来掩饰。
“你不是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吗？”他说，“你周围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吗？”
我假装沉思了一下，然后对他摇头:“我不记得有人和我说过这所学校。”
“你也没见过其他混血种？”
“没见过像你这样过手心喷火的超能力者。”
“你不是混血种？”
“我觉得我是个体能欠佳的普通人……吧。”
他没说话，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之间似乎总是会出现这种不尴不尬的沉默。不管是无话可说，还是话题突然中断，或者是现在这样有些许互相对峙的微妙氛围。一旦说了太多话，我们两个避无可避地要趋向那个最根本的矛盾:
我，到底是谁？
其实也习惯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结果都是沉默。我们都是被这种狗屎一样的荒谬命运逼着前进的人，在狗屎一样的人生里有了短短几面交集的人，一直都是陌生人而已。既然我选择了撒谎和退后，那沉默才该是我们之间的声音，鸿沟才该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每次我问这些问题，你好像都很为难。”楚子航开口。
“我的本意并非是要为难你，我只是在求证。”他继续说道，“每一次我问这些问题，你都回答‘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说谎，我也无法去细究真假，毕竟我不会读心，我也不想去威胁你。”
“能在那座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000’高架桥上出现，旁观了那些黑影追杀我的场景，此后每一次的突然出现都和我有关，你说你和龙族无关换谁也不会信。虽然我无法相信你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没有很大的敌意，每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似乎都很惊讶，并且很不情愿，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自愿的。”他说。
“我目前没有见到过和我一样的混血种，也许我的父亲是，但他已经死了。我必须每天戴着美瞳遮住我的眼睛，伪装成普通人生活。连那个男人的头七都只有我一个人去纪念他，因为我和我妈说他去外面打工去了，除了我根本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你说你每次出现在我身边，都是在做梦梦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想你身边也没有第二个人和你一样吧？”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两个都是被迫孤身一人。”
又一阵强风吹过，吹得路边的光秃的树枝乱晃“卡卡”作响，仅存的一点枯叶也被吹落在地。
“你不说真话，我也不会相信你。你对我没有敌意，我也不会逼迫你。所以，吴玥之，”楚子航注视着我。
“不用表演，不用装出那么丰富的情绪。如果你觉得不想说，就保持沉默，或者直接说‘不想说’。我希望你能说真话，但我能理解你不想说真话，所以你可以不说。”
“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力。”
黑暗在那瞬间仿佛突然受到了重力，塌陷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黑向我压过来，压住我蔓延的目光，摁住浅薄如纸的呼吸。
“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吴玥之，你真的不知道卡塞尔学院吗？”楚子航看着我。
他的眼睛像一汪冷湖，痛苦带着凉意爬过我的眼球，可能是湖水流进来了？我感觉身体如释重负，仿佛正静静地躺在湖面上。冰冷的水托举着我的躯壳，我在黑夜里漂浮。
过了很久很久，我开口了。
“我不想说。”我面无表情。
楚子航看了我一会儿，说:“好。”
走了大概快十分钟，楚子航停住了。我抬头看了下眼前的建筑，里面灯火通明，正大门有三个特别大的繁体楷书“图书馆”。
“图书馆里面有空调，温度比较高。我刷校园卡帮你开闸门，你去里面等我，我大概九点一十下晚自习。”他转过头和我说。
“你不进去吗？”我有些奇怪。
“我要去团委办公室开会。”他说。
“你还真去啊？我以为你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挑了挑眉。
楚子航停下掏校园卡的手，看了我一眼，我斜着眼睛看他，“怎么了？”
“原来你正常说话是这个表情。”他淡淡地回道，拿出校园卡“滴”的一声帮我开了闸门。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去，九点一十之前我就回去了怎么办？”我隔着闸门问他。
“九点一十我来找你，如果我在门口看不到你我自然就会走了。”
楚子航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图书馆的灯光很亮，我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他还是保持一如既往的淡然神情，可能是我主观因素作怪，感觉他的脸比上一次见面变得成熟了那么一点点。
“下次发现自己又来到这里的话，就来找我吧，我肯定就在你周围。”他说。
“好。”我回答，然后看着他走出图书馆大门，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
玻璃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
很久之前我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选择留在卡塞尔学院？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本来就是虚假，一切都是书里的故事，我为何要留在这个原本没有我的戏份的剧本中？
就像此刻，我现在站在安珀馆前，那么多举着相机等着看好戏的人，那么多将要把我视作谈资的人，那么多要把我推向风口浪尖的人，我面临的是我最厌恶的场景，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其实很久以前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不愿意去承认。书里读到的楚子航、在梦见见过的楚子航、还有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楚子航。
他的眉眼像远处的山一样，淡然宁静。原本垂在前面的碎发往后梳，竟然还用了点发胶，理成了背头。这个发型再加上笔挺的西装，在人群里的确格外亮眼。楚子航对我伸出手，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手里飞逝，从我翻开书看见他的名字的那一瞬间开始，时间流啊流，一下子就过去好多年。
他是第一个给我选择的人，也是我选择的第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了和五年前，我在那栋废弃教学楼里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你会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了。”他说。
他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我也不会去追究。我们从五年前就约好了，不愿意说，就保持沉默。即使他不记得他的人生里有过我这个人，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还是会遵守承诺。
于是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说:“走吧。”
走吧，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