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方采舟又跑来了，这一来便不容分说一头扎进了和光阁，也不知与卫珩嘀咕了些什么，半晌才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我将他喊住询问，他却跳起脚来：“他！他居然说我若不随份大礼便讨不到半口喜酒喝！什么人哪！”
我故作沉吟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那我可就等着方神医这份大——礼了！”
方采舟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甩袖离去了。
“不知戚小姐近来如何……”我半趴在矮几上冷不丁地想起这么一回事来，“对了，请帖……也要送去戚府吗？”
闻言，卫珩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我反问道：“怎么，你不想她来？”
我连忙摆手辩解道：“不不，我只是担心她会心情不好。”
“旁人觉得如何、来与不来都是其次，可这封帖子若是不送，且不说礼数不周，恐怕她更会多想，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请她来。”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于是点点头故意笑着打趣说：“受教啦。”
见我笑，卫珩也摇头轻轻笑了起来，然后继续看起手边的公文。
两日后，流风回雪阁的人将嫁衣送来了折砚楼。
那是十多个绣娘精心缝制了数月才完成的衣袍，就连衣缘处都是以珍贵的缂丝制成，上头尽是细密的、难以数清的花纹，金线绣作的江山图铺满了衣摆，绣面光洁，丝缕细腻，几乎看不出针脚。其外还有一层轻薄的香云纱，乍看只觉隐隐有光辉流转，可凑近一看便能发现竟有整齐罗列的细小纹路。
只此一件华裳，恐怕便能抵整座措玉阁。
这样的衣衫，大约没人会觉得它是要被穿在身上的，合该是件光放在那里就流光溢彩的稀世藏品。
我震撼于流风回雪阁的精湛手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卫珩出声询问：“可是不喜欢？”
我慌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见状，卫珩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对着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伙计说道：“夫人说她很满意，赏。”
夫、夫人？
我还来不及反应，卫珩又轻抚着那件华美的衣裳自顾自地叹惋道：“可惜方圆数里的烟花竟都售罄了。”
“方圆数里……难道这其中……？”我皱了皱眉头，思忖着问道。
“别担心，已教人去查了。只是觉得婚礼若缺了焰火，怕场面上会……”
我却打断了他：“场面向来不过是做予人看的罢了。”
他转头与我的眸光对上，能映出我人影的目间漾出几分盈盈的笑意：“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有丝风顺着窗缝偷溜进来，惹得卫珩斗篷上的狐毛轻搔着他的脖颈，但不知为何，挠的却像是我。
“楼……”
我与卫珩同时回头看去，只见萦回迅速背过身正立在门槛处。
“何事。”
“楼主吩咐的那批玲珑花灯，匠人们已经扎好置于新邸。另外烟花一事也已查清，详细……都在这了。”
萦回垂首递上一通文书，卫珩翻开后只粗略看过两眼便将其合上，答道：“嗯。你近来辛苦了，下去休息罢。”
玲珑花灯……据说只由纸片粘贴，其中并无骨架，灯身极为轻巧，其上的图案更是以绣花针穿刺而成，光是一只灯便需刺上二三十万针，经由十余道工序。
卫珩竟寻人做来了这般复杂的物什。
他向来一掷千金，就像他那祖母成晖长公主一般，似乎任何物件都要顶顶好的才行。然而当今世道，即便是在陈国，即便是在硕州，也显得过于奢靡了。
萦回走后，我拉了拉卫珩的衣袖摇头劝道：“如今天下未定，实是不宜铺张。”
谁知他长叹一声，踱到窗前看着刚被清扫干净的庭院轻声开口：“正因天下未定，我才更要如此。山河破碎，众生不易，多少人朝不保夕，又有多少人餐风饮露，我能做的不过是见到什么喜爱之物便都重金买下，如需用人之处便多请些人来。或许听着像歪理，我也承认其中暗含私心，但乱世之中，总要有人挥金如土，才能有人累土聚沙。可是鞭长莫及啊，这天下太大了……硕州城如同一座巨大的花房，内里温暖、华美，其外却风刀霜剑。然一人之力，焉能息八方风雨？”
“我一直想问，小侯爷他……是否有等夷之志？”
“我与他所谋，最初不过是清君侧正朝纲，”卫珩话语一顿，沉默须臾，眸光倏忽被雪光映得冷了些许，“必要时……可诛壅君。”
“希望九州得一明主，四海山川早日平定。”
我上前一步，走到卫珩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庭中落雪。
立春已过，雨水将至，硕州又该迎来新一轮的雨雪了。彼时尚无人知晓，一场无形的棋局早在不知不觉中布下，而所有人都已然入局。
午后白寒笑派人传来消息邀卫珩至侯府打双陆，我送他出了折砚楼，回去时正遇上图珠领着一众女孩子们从簪泉阁的方向出来，我看着她们手中捧着的衣物，疑惑问道：“图珠姐，这是？”
图珠摆了摆手，那些女孩子便一一行了礼先行离去了。
“楼主说楼中难得有喜事，又正巧赶上新正，便自掏腰包给大家都做了新衣，也拨了款项给各国分坛，另外吩咐了将完好的旧衣洗净后捐给周边难民。”
“可我适才瞧着那些孩童的衣物样式，并不适宜练功。”
我大致看了两眼，那些衣物可都是寻常样式，也大多以浅色为主，而楼中的孩子们平日多穿着深色、箭袖。
图珠抿唇笑笑，边走边与我说道：“楼主昨日才颁下新规，往后楼中十岁以下的孩子都只需修习简单的内外功及心法，不必再像我们从前一般了。”
“这是好事啊，”我先是扬唇一笑，转念却又开始忧心起来，“长老们……对此没有意见吗？”
她耸起肩膀长舒一口气，呼出一大团白雾，然后突然笑出声来，抬手在自己颈间比划了一下：“他们哪儿敢啊？再说，几百年了，折砚楼也该吹吹新鲜的风了。”
“对了！听说今日他们把嫁衣送来了，走走走快回去穿给我看看，我要抢在楼主之前看你穿！”
“图珠姐！你怎的这般着急？要不……我去同他说说也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何？”
“好啊你，倒学会戏弄我了！”
图珠随手从路旁的灌木上抓起一把雪朝我扔来，我虽快速跑开，却仍有凉丝丝的雪花钻进我的衣领，激得我猛然一颤。
那一天的我们仿佛都忘却来处，就像宅院中嬉笑打闹的小女儿，像笼中飞出的山雀，像蹦出吉祥缸的蝶尾鱼，像夜里随风四处飘荡的落叶，像一切美好的、自由的东西，
唯独不像折砚楼死士。
我故作沉吟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那我可就等着方神医这份大——礼了！”
方采舟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甩袖离去了。
“不知戚小姐近来如何……”我半趴在矮几上冷不丁地想起这么一回事来，“对了，请帖……也要送去戚府吗？”
闻言，卫珩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我反问道：“怎么，你不想她来？”
我连忙摆手辩解道：“不不，我只是担心她会心情不好。”
“旁人觉得如何、来与不来都是其次，可这封帖子若是不送，且不说礼数不周，恐怕她更会多想，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请她来。”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于是点点头故意笑着打趣说：“受教啦。”
见我笑，卫珩也摇头轻轻笑了起来，然后继续看起手边的公文。
两日后，流风回雪阁的人将嫁衣送来了折砚楼。
那是十多个绣娘精心缝制了数月才完成的衣袍，就连衣缘处都是以珍贵的缂丝制成，上头尽是细密的、难以数清的花纹，金线绣作的江山图铺满了衣摆，绣面光洁，丝缕细腻，几乎看不出针脚。其外还有一层轻薄的香云纱，乍看只觉隐隐有光辉流转，可凑近一看便能发现竟有整齐罗列的细小纹路。
只此一件华裳，恐怕便能抵整座措玉阁。
这样的衣衫，大约没人会觉得它是要被穿在身上的，合该是件光放在那里就流光溢彩的稀世藏品。
我震撼于流风回雪阁的精湛手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卫珩出声询问：“可是不喜欢？”
我慌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见状，卫珩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对着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伙计说道：“夫人说她很满意，赏。”
夫、夫人？
我还来不及反应，卫珩又轻抚着那件华美的衣裳自顾自地叹惋道：“可惜方圆数里的烟花竟都售罄了。”
“方圆数里……难道这其中……？”我皱了皱眉头，思忖着问道。
“别担心，已教人去查了。只是觉得婚礼若缺了焰火，怕场面上会……”
我却打断了他：“场面向来不过是做予人看的罢了。”
他转头与我的眸光对上，能映出我人影的目间漾出几分盈盈的笑意：“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有丝风顺着窗缝偷溜进来，惹得卫珩斗篷上的狐毛轻搔着他的脖颈，但不知为何，挠的却像是我。
“楼……”
我与卫珩同时回头看去，只见萦回迅速背过身正立在门槛处。
“何事。”
“楼主吩咐的那批玲珑花灯，匠人们已经扎好置于新邸。另外烟花一事也已查清，详细……都在这了。”
萦回垂首递上一通文书，卫珩翻开后只粗略看过两眼便将其合上，答道：“嗯。你近来辛苦了，下去休息罢。”
玲珑花灯……据说只由纸片粘贴，其中并无骨架，灯身极为轻巧，其上的图案更是以绣花针穿刺而成，光是一只灯便需刺上二三十万针，经由十余道工序。
卫珩竟寻人做来了这般复杂的物什。
他向来一掷千金，就像他那祖母成晖长公主一般，似乎任何物件都要顶顶好的才行。然而当今世道，即便是在陈国，即便是在硕州，也显得过于奢靡了。
萦回走后，我拉了拉卫珩的衣袖摇头劝道：“如今天下未定，实是不宜铺张。”
谁知他长叹一声，踱到窗前看着刚被清扫干净的庭院轻声开口：“正因天下未定，我才更要如此。山河破碎，众生不易，多少人朝不保夕，又有多少人餐风饮露，我能做的不过是见到什么喜爱之物便都重金买下，如需用人之处便多请些人来。或许听着像歪理，我也承认其中暗含私心，但乱世之中，总要有人挥金如土，才能有人累土聚沙。可是鞭长莫及啊，这天下太大了……硕州城如同一座巨大的花房，内里温暖、华美，其外却风刀霜剑。然一人之力，焉能息八方风雨？”
“我一直想问，小侯爷他……是否有等夷之志？”
“我与他所谋，最初不过是清君侧正朝纲，”卫珩话语一顿，沉默须臾，眸光倏忽被雪光映得冷了些许，“必要时……可诛壅君。”
“希望九州得一明主，四海山川早日平定。”
我上前一步，走到卫珩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庭中落雪。
立春已过，雨水将至，硕州又该迎来新一轮的雨雪了。彼时尚无人知晓，一场无形的棋局早在不知不觉中布下，而所有人都已然入局。
午后白寒笑派人传来消息邀卫珩至侯府打双陆，我送他出了折砚楼，回去时正遇上图珠领着一众女孩子们从簪泉阁的方向出来，我看着她们手中捧着的衣物，疑惑问道：“图珠姐，这是？”
图珠摆了摆手，那些女孩子便一一行了礼先行离去了。
“楼主说楼中难得有喜事，又正巧赶上新正，便自掏腰包给大家都做了新衣，也拨了款项给各国分坛，另外吩咐了将完好的旧衣洗净后捐给周边难民。”
“可我适才瞧着那些孩童的衣物样式，并不适宜练功。”
我大致看了两眼，那些衣物可都是寻常样式，也大多以浅色为主，而楼中的孩子们平日多穿着深色、箭袖。
图珠抿唇笑笑，边走边与我说道：“楼主昨日才颁下新规，往后楼中十岁以下的孩子都只需修习简单的内外功及心法，不必再像我们从前一般了。”
“这是好事啊，”我先是扬唇一笑，转念却又开始忧心起来，“长老们……对此没有意见吗？”
她耸起肩膀长舒一口气，呼出一大团白雾，然后突然笑出声来，抬手在自己颈间比划了一下：“他们哪儿敢啊？再说，几百年了，折砚楼也该吹吹新鲜的风了。”
“对了！听说今日他们把嫁衣送来了，走走走快回去穿给我看看，我要抢在楼主之前看你穿！”
“图珠姐！你怎的这般着急？要不……我去同他说说也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何？”
“好啊你，倒学会戏弄我了！”
图珠随手从路旁的灌木上抓起一把雪朝我扔来，我虽快速跑开，却仍有凉丝丝的雪花钻进我的衣领，激得我猛然一颤。
那一天的我们仿佛都忘却来处，就像宅院中嬉笑打闹的小女儿，像笼中飞出的山雀，像蹦出吉祥缸的蝶尾鱼，像夜里随风四处飘荡的落叶，像一切美好的、自由的东西，
唯独不像折砚楼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