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抱住他,想抱住他大哭一场,想要躲进他的怀里,但我知道我不能。

    明明做最坏的设想时都不曾掉眼泪,偏偏这种时候怎么也忍不住,以至于他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是边哭边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似的。

    我自认为是个还算忍得住眼泪的人,可近些日子却让我觉得好像几年来积攒的泪水在纷纷决堤而出。

    卫珩抬了抬手,却又在触碰到我的手之前生生停住,然后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拭了两下我那张一塌糊涂的脸,即使隔着帕子,即使我的脸一片冰凉,却也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我旋即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失态,将头低下去了些。

    他的眉睫被风雪染白,显得眉目有些湿漉漉的,一双长眉紧锁,微微启唇,呼出一团薄薄的白雾,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没事就好,”他轻声地说着,垂下了挂着雪花的睫毛,将眸中复杂的情绪全然盖去,“抱歉。”

    我依旧只是摇头,卫珩见此,逐渐舒展开眉头,露出个浅淡到近乎看不出却又温柔的笑,这才重新抬起手伸到我面前,就如同他初次向我伸出手扶我下马车时一般。

    仿佛是在征得我的同意。

    我将手放在了他那只修长的手中,真凉,凉透了。

    像冰雕成的。

    卫珩握住我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抱到了马上,然后便迅速松开了手。

    他与我共骑一乘,双臂从我身体两侧环过来抓住缰绳,我几乎要隐没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可因他的有礼有节,即使我们不得不贴得极近,也没有造成半点令人不适的感觉,反倒令人心安。

    被全然笼罩在他的气息中,我的心像被一簇火翻来覆去地炙烤了个透顶,炽热而飞速地砰砰乱跳,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几乎一动也不敢动。

    但因为还惦记着方采舟的事,我偏头回望了几次,卫珩见状便低声询问起缘由,声音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我将方采舟出手搭救一事说与了他,他竟也未做出什么反应,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嗯”。

    我又问起关于“猾褢”以及卫珩是如何从那脱身的,他只简短地答道:“哪有什么猾褢,不过是只熊罢了。”

    竟是……我听得出来他实在是累了以至于不愿多说什么话,便也识相地没再出声。

    谁知他却突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次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吐出几个字:“让我靠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我隐约觉得那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恳求之意,在稍有错愕之后应允了下来,卫珩这才低头将脸一侧轻轻贴到我头顶,向我靠过来,然后动作很细微地在我的发丝上蹭了两下以调整姿势。

    我这下才真正分毫不敢动弹了,整个背都绷得紧紧的,然而并没有感受到他将全身的重量倚靠过来,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仅仅是一言不发地轻轻偎着我。

    直到快要回到行宫时,我才看见他胳膊上隔着衣袖胡乱缠着的细布此时已经洇出一片刺目的血迹,我心下一惊,接着便感觉到身后的卫珩靠过来的力道重了些,下一瞬他整个身子陡然倾斜,头滑落到了我的肩窝,脸颊一侧几乎与我耳边的鬓发相贴。

    这猝不及防的触碰令我心尖震颤了须臾,空气中无法抑制地溢出暧昧的味道,我于是慌忙侧头去看,却见他闭着双目,连睫毛上所落的雪花形状都能看得分外清晰,每一片模样都不尽相同,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雪花,而是风带给他的装饰。

    他似乎昏睡了过去,若不是双唇血色尽失,大约真的会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小憩片刻,即便如此,他的一双手却仍在牢牢地抓着缰绳。

    我慌了神。

    我厌恶或者说畏惧这样毫无生气的平静,它带给人一种稍纵即逝的无力感,就像无论如何都会从指缝逃走的水和沙,总是无法长久地握住它们的。

    侍从与宫人手忙脚乱地将卫珩送至寝殿、去请周枕,只是听他们说小周大人染了风寒,不一定能请得来。

    我不知道这一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以随手拦下一个小侍卫询问起原委。

    那小侍卫看上去年龄不大,目露焦急神色,看起来很担心卫珩的状况,可与我讲起昨夜之事时,眼睛里又闪烁着崇敬的光。

    “小爵爷昨夜只身降服凶兽猾褢的消息不胫而走,现下满城百姓都在传公子珩的威名了!只是……被那凶兽所伤,还未来得及好好包扎便又去林中寻姑娘您了,这一寻便是一整夜。原本各位大人和小侯爷都劝他莫要去了,毕竟这尧光山……”

    他略显尴尬地抬眸偷看了一眼我的表情,而后眸子又亮了起来,简直到了将卫珩奉若神明的地步:“小爵爷只面无表情而且十足肯定地说了一句话。”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卫珩那时的神情、听到他是在用怎样的语气在说话。

    “我会找到她,带她回来。”

    有凉凉的风拂动了我耳边垂下来的几缕发丝,一时间有好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化为滚滚波涛在我的心海里反复汹涌,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很复杂。

    我心上的肿包骤然褪去,反倒发出一棵不知名的小芽,小小的,从层层尘埃里冒出头来。

    然而一番话听下来,我担心的却是,锋芒太露,于卫珩来说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并非什么猾褢,只是头熊,莫要听他们乱传。”

    走之前,我扯出个淡淡的笑如是说道。虽说得轻巧,但我知道,换做旁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过了不多时,周枕便被宫人引着来了,他看上去果然有几分病容憔悴的意思,身上裹了件厚厚的斗篷,时不时抬手掩唇轻咳两声。

    我向他行了个礼,他粗略的打量了我一番,略显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些虚浮:“姑娘的腿伤着了?可需下官察看一二?”

    “多谢小周大人关怀。大人自去瞧瞧我家公子的伤势便是。”

    周枕微微颔首,也不再客气什么,转身跟着宫人走进了寝殿,白寒笑正万分焦急地在床榻前踱来踱去,他脸上竟挂了彩,眼尾竖着一道短短的血痕,颈间裹着细布,看样子是妥善处理过了。

    替卫珩处理过伤口之后,周枕没有多做停留,向白寒笑告了退便径自离去了。

    说是卫珩的伤说轻也不轻,但并无大碍,只是耗尽了体力才会昏睡过去,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约就是神劳形瘁。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我与卫珩,这次轮到我守着他醒来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我趴在床沿歪头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好像眉就是山,眼便是海,若他睁眼,我便会顷刻坠入那片澄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海。

    殿内烧得是顶好的银丝炭,安静而又异常温暖,可卫珩的手却还是冷得像在雪中浸过,都不用触碰,只要稍微靠近些便觉得透着股无形的寒气。

    我将手轻轻覆了上去,然后悄悄握紧,试图为他带来一点暖意,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他的手大而修长,美得不像习武之人的手,甚至比许多姑娘家的手还要好看、细滑,这样的一双手,做什么都好,只是不该被鲜血玷污。

    相较之下,我的手就显得粗糙许多。

    就在我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昏昏欲睡时,卫珩却突然反握住了我的手,我登时扫清了困意,抬头便看见他翕动的睫毛下那双眼波幽深的眸子,于是慌忙要将手抽回。

    卫珩却握得更紧了些,虽然并不是很大的力气,却不容我挣脱。他又阖上了双眼,用很轻的力道来回摩挲了两下我的手指,我喉咙一紧,突然觉得殿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些。

    “我还以为……我要找不到你了。”

    他说这话时像在喃喃自语,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珩松开了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轻声道:“失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动作很显然且必然会牵扯到伤口,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眸光寂静得出奇,不曾荡起半点涟漪,那是一片木然,仿佛他的五感六识中根本没有痛觉这样一个词似的。

    他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随着坐起来,胸口的衣襟也敞开了些,露出一小片莹白但精壮的胸膛,还有隐隐洇出零星血渍的细布。

    他一定……伤得很重罢。

    我拿起一旁的软狐裘披在了他的肩上,卫珩则抬手拢好衣领,整理好了心绪。对上我担忧的目光,他轻松地笑了笑:“我没事。”

    “属下无能,令楼主伤重如此。”

    “是我让你走的,”他显得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可做不到留姑娘家独自面对险境这等事,何况当时我本就没机会走,你能脱险自然最好。”

    很符合卫珩一贯风格的说辞。

    “属下不是寻常的姑娘家。”我摇了摇头反驳道。

    我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长大,多珍贵的两个字,可什么又是所谓的“寻常”呢?若是与折砚楼的众多女子相比,我也只是她们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

    “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身边所有人。”

    我胡乱地思索着,又听见卫珩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但带着很有分量的坚定。

    话虽如此,可我知道这个“所有人”所涵盖的人其实并不多。

    卫珩倚到身后的软枕上,突然没头没脑地发问:“如今是什么时节。”

    我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眨着眼愣了一会儿才答道:“陈境内,正值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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