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走后不久,方采舟找上了我,见到他时他穿着初次相见时那身衣裳,只是多戴了条抹额,还嬉皮笑脸地凑到我跟前来:“如何?小爷我这张脸哪怕是披两块狗皮也美得惊天地泣鬼神吧?”

    我抱起双臂听他把话说完,敷衍地应和着:“嗯嗯嗯,就是可惜长了张嘴。”

    谁知他竟完全不急不气,反而显出几分得意,还挑了挑眉将手一摊:“你看,既然你这般说,那便是认可了。”

    我差点没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纵然我已经见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像方采舟这样的,倒真是头一份儿。

    “你找我到底有何事?总该不会是为了说两句废话吧!”

    他这才收敛了些,轻咳了两声,微微正色答道:“我几经辗转总算找到个与卫珩的症状大致相似的病人,只是此人远在姜国,你们折砚楼不是手眼通天吗,可否先派人盯着他?等忙过了这些日子,我便去姜国,恰好那里是雪娘的故乡,雪娘也有好些年不曾回去过了。”

    方采舟自顾自地说着,我却眸色一滞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未答上话。

    见状,他微躬上身,将脸凑近了些,一双眼睛亮得像倒映着月光。

    “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我连忙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侧过脸有些别扭地细声说道:“你不是不愿意……”

    这回轮到方采舟不自在了,他移开目光,眨眨眼干笑了几声:“我可是神医啊,怎能见死不救呢?更何况他……人也挺好的……”

    “你……”我轻皱起眉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略显尴尬的模样,“该不会是喜欢上卫珩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我就算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他啊!”方采舟登时炸了毛。

    这似乎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方采舟,等等,他适才说了什么……?

    “你才胡说八道!”反应过来的我怒斥了一句,也顾不上说什么多谢之类的话语,转身便走了。

    话虽如此,回去之后我还是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其实方采舟人并不坏,只是那张嘴总是太无遮拦,做事也太过恣意了些。

    数日后我依照卫珩的吩咐与萦回一同去各个铺面查账,即使他们会定期将账簿呈上,但该亲自去时还是要去的,上头的人不勤勉,做手下的自然也会有样学样。

    令我意外的是竟在流风回雪阁遇见了戚夷光,许久未见,她似乎消瘦了些,正在有些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布匹,萦回先上前见了礼,戚夷光微微一愣,眸子骤然亮了许多。

    “萦回大人,夷光只想……”她的语气略显迫切,大约是没注意到我,只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萦回。

    萦回却丝毫不领情地将她的话语打断:“还请戚小姐不要为难在下。”

    戚夷光的眼神复又暗了下去,她将纤长浓密的睫毛一垂,整张小脸被雪白紧簇的兔毛围脖映衬得显出几分灰白,她像是有些失神,呆呆呢喃:“可若是连他都不愿见我一面,又有谁能救得了我?”

    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出声问道:“不知戚小姐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她这才缓缓转眸看向了我,我立刻捕捉到那双秀美的眼睛里透露的细微诧异,但她的情绪并未荡起太大的波澜,就像身心交病一般,再无暇顾及旁的事。

    我看着她朝门外走了两步,然后停在了风口处,不知是否在犹豫说与不说。

    “家父眼见着攀附卫家无望,要将我……献给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几乎要消弭在寒冷的风中。

    闻言,我与萦回俱是一惊,我猛然回想起尧光山行宫的那位伶人,戚夷光若真入了宫,只怕前路生死难料。

    只听她苦笑了一声,接着微微颔首与我们道别:“夷光就此拜别二位了。”

    待她走远,我才向萦回询问:“楼主当真没法子帮帮她吗?”

    萦回欲言又止,沉默了须臾才答道:“楼主并不知此事,只将婚事拒了。戚大人若执意如此,即便是楼主……也不好插手。”

    “难道在这乱世之中,纵使是血亲,也能拿来当做攀权附贵的棋子吗?大家分明都是人,就因为是女子,或是出身不济,便只能随人俯仰、任人摆布吗?这不公平。”

    “既为乱世,活着已是不易,谈何公平。或许终有一日,天下平定……”萦回的话戛然而止,也不再谈论此事,“走吧,该去下一间铺子了。”

    此事过后,我外出执行任务的一日夜里恰巧路过戚府,彼时月上中天,戚府后宅却仍亮着微弱的灯火,于是我便在屋檐上停留了片刻,竟看见戚夷光独自坐在院中的一棵树下,若非有月光,压根儿看不清那里还坐着个人。

    我又接连去了好几日,发现她每每深夜时分都会孤坐院中,有时会抬头看看月亮,有时又只是呆呆地枯坐在那里。我有些担心她是患上了所谓的心病,便去问了方采舟,他说像是心中郁结,但具体情形如何还须面诊。

    贸然带着个陌生男子闯人闺阁显然不合适,我打算先偷偷潜入戚府,提前知会戚夷光一声,也好和她说说话。谁知那晚戚府却早早灭了灯,院中也不见人,我只好折回了楼中,暗中派人查探戚家的事。

    方采舟倒是对这事颇为上心,说若真是郁症,这般拖着可不是长久之计。我也被乱七八糟的琐事扰得心烦,只好摆摆手随口一应便回折砚楼去了,甫一回去便收到了密探呈来的情报,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戚家各种各样的详细信息,有些事恐怕连戚夷光本人都未可知。

    我花了一柱香的时间看完那几页纸,然后将其置于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下月末,就是戚大人欲将戚夷光送入宫的时间了。

    就如我初次遇见她那时所说,女子行走于世本就来之坎坎,哪怕我人微言轻,仍想以绵薄之力为她做些什么。

    我将此事告诉了楼中的女孩子们,其中一个女孩子义愤填膺地叫嚷起来:“大不了咱们去杀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此话一出很快便得到声声附和,我却轻轻摇了摇头。

    “且不说这么做有违楼中规矩,或许还会连累楼主,”我微作停顿,叹了口气,“要是楼主在就好了。”

    “好姐姐们,来吃些点心,喝口茶消消火。”

    纨素端来了好些吃食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他如今开朗了许多,一张小嘴倒是甜得很,很会哄人开心,我看着他们在不远处逐渐说笑起来,而自己心头的阴翳却仍旧迟迟未散。

    说要帮戚夷光的是我,可什么也做不了的也是我,诸多无奈与心事,令我感到有些难以喘息。

    正在这时,却有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唤醒:“可是我来的晚了?”

    女孩子们飞快行了礼便作鸟兽散。

    我抬头看向那个颀长的身影,尚有几分未缓过神来,卫珩肩上的狐毛被微风轻柔地拂动,那风里分明夹杂着点点细雪,可他站在那里,却显得像再温和不过的春风。

    我还未来得及思考卫珩怎会回来得如此之早,他便走到了我跟前,就好像只要我需要他,他便总是能适时地出现。

    卫珩用带着薄淡笑意的眼睛看向我,却又什么都没有说,转而将手搭在了纨素的肩上,用玩笑似的语气说道:“本座不在楼中这些时日,身法与功课可有何长进?”

    “纨素不敢懈怠!”

    纨素连忙恭敬地垂首应答,接着心领神会地小跑着退下了。

    随着清脆细微的银铃声渐远,我也跟着卫珩走到了屋中,支走了纨素,他微微偏头,显然是在给我开口的机会,我稍加思索还是问道:“楼主为何回来得这般早?身子可有大碍?”

    “无妨,”卫珩摇头,又弯弯眉眼轻笑起来,“有迫切想做之事,自然就着急往回赶。”

    闻言,我将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说说吧,发生了何事。”

    卫珩一边将身上的狐裘解开,一边施然坐下,我看着他那双水一样的眸子,第一次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在一旁坐下来。

    “婳吾知道楼主曾拒过一门亲事,可眼下戚大人要将她送进宫去,无论是因为陛下的为人,还是因为她想嫁之人……是楼主……”明明已经事先从萦回处得知他早早便拒了这门婚事,可为何说出那几个字时,口中心上却还是一阵酸涩,像是吃了颗坏掉的花生。

    “那你呢?”

    他前所未有地打断了我的话语,我却因此而怔住了,不等我对此多加思考,他便又垂下眼眸迅速移开了目光。

    “抱歉,我不该在此时言语唐突。”

    我咬咬下唇,强迫自己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扫清,只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她不应被任何人强压着选一条路出来,今日是她,明日、后日,还会有更多女子被迫放弃自己想要的一切,可那本该是她们自己的人生。”

    卫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像极了悲恸的情绪,但……又仿佛不是,似乎还有两分愕然。

    我猛然意识到大抵是这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刚要说些辩解或是安慰之类的话,总之得说点什么,却听他淡然开口:“好,我会想办法。”

    “多谢楼主!”我冁然一笑,便要跑出门去,却突然想起卫珩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于是又回头问道:“楼主刚刚想说什么?”

    却见卫珩顿了顿才轻声开口:“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偶尔……也该替自己考虑。”

    我还是没懂他话中深意,道过告退后欣然离去了。派出去的密探也来回报说戚夷光近况一切都好,我总算能把心放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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