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与连霁坐马车回到豫梁时,豫梁的春天刚刚到来。他们一路从穰陵到豫梁,天气一日日回暖,韶玉与连霁也换下冬装,穿上稍薄的春装。

    在进入豫梁前,韶玉与连霁在城门口分别。

    “谢谢你陪我走这一遭。”韶玉真心诚意地道谢:“你与你的家人分别这么久了,快些进宫去陪陪他们吧。”

    “这一路我收获良多,是我要谢你才对。”连霁轻轻牵住韶玉的手,温声恳求:“如果遇上事情,你一定要来找我,知道吗?我不怕你来麻烦我,更怕你从不来找我。”

    韶玉面上应下,心下却了解自己的性格,知道连霁没有猜错。

    两人分别,韶玉抱着乖巧窝在她怀里的琥珀下了马车,从城门口步入豫梁城。

    离开半年,豫梁城变化不大,韶玉的心境却与半年前天差地别。在满是灾民的白水镇待过,又去了曾为旧都的穰陵,再回到豫梁,韶玉听着周边不绝于耳的热情的叫卖声,看着来往百姓们面上生机勃勃的笑脸,微妙地感受到了一种割裂感。

    她压下脑中纷乱的思绪,穿过人群,走过一条条街道和小巷,回到了她和裴浥共同居住的小院中。

    院中的花草被养得极好,一株没有枯萎,叶片鲜亮,花朵芬芳。

    正在屋内打扫卫生的秋兰听到声音,出门见到院中的韶玉,惊喜道:“呀,韶玉姑娘回来了!”她极体贴:“舟车劳顿的,您是要先沐浴,还是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韶玉道:“我不饿,秋兰你帮我烧点热水吧,我先沐浴换个衣裳。”

    秋兰道:“好嘞。”

    琥珀初来乍到,正兴奋地在院子里撒欢跑。它跑了一圈,见韶玉要进屋,便哼哧哼哧地跟了上来,亲昵地绕着韶玉的脚转圈。

    秋兰惊讶:“这是哪里来的小狗?”

    韶玉解释:“它叫琥珀,是我在路上救下的。它亲人,不会随便咬人,您不用太担心。”

    秋兰蹲下身,摸了下琥珀的头,夸道:“真可爱,眼睛圆溜溜的。”

    韶玉沐浴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将湿头发绞干,披在身后。彼时天色半黑,秋兰将院门关上,韶玉走出屋内,看到秋兰蹲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了个小碗,正笑眯眯地看着琥珀吃东西。

    见琥珀适应良好,韶玉放下心来。

    秋兰道:“晚膳准备好了。小裴大人今晚应当不会回来用膳了,要不您先用?”

    韶玉好奇:“他最近很忙吗?”

    一提到这个,秋兰顿时笑了。她喜气洋洋道:“那可不,您离开豫梁有一段时日,怕是不知道小裴大人有多厉害。他在户部做得风生水起的,连圣上都见过好几回了。圣上极爱他品性才华,年后不久甚至赏了他一座大宅子呢!”

    不知怎的,明明是大好事,韶玉却觉得有点不安。她问秋兰:“这半年裴浥做了什么?”

    秋兰为难:“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明白,也不敢多问。我只晓得小裴大人每日早出晚归,一日比一日冷峻,就连休沐日也会出去与其他大人见面,忙得见不着面。”她指了指厨房:“我每日做晚膳,可极少能等到小裴大人在傍晚时回来用膳。我有时候早起来厨房看,才晓得他晚上回来太晚,自己会去厨房吃点温着的饭菜下肚。小裴大人面冷心热,这是体贴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的睡眠哩。”

    韶玉蹙眉:“怎么忙成这样?”

    秋兰附和道:“是啊,既然姑娘您回来了,您可得好好劝劝小裴大人。我说的话不好使。他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只顾政事不顾身子啊。官当得再大,也得有个好身子撑着啊。”

    韶玉道:“我会和他说的。”

    用完晚膳后,韶玉拿了个木椅,打算坐在院中吹吹夜风,等裴浥回来。

    琥珀吃饱了饭,趴在韶玉身边昏昏欲睡。

    秋兰收拾好东西,从厨房出来,也拿了个椅子坐到韶玉身边。与韶玉半年多不见,她攒了许多话,等不及要与韶玉分享。

    从街坊邻居的家庭琐事到最近有许多陌生人试图通过她搭上裴浥这条线,秋兰越说越郁闷:“不怕姑娘笑话,我和您说真心话,小裴大人和您都是心善不麻烦的雇主,我在你们这做得舒心,没想过要从你们这捞到什么别的好处。况且小裴大人那样的性格,想也知道不会做出一些蝇营狗苟的下三滥事情。那些人找上我,试图求小裴大人办事,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韶玉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了然,安抚她:“你说得没错。以后再有这样的人来,你直接拿扫帚把他们全赶出门就是。你放心,裴浥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怪罪你的。”

    心头大事解决,秋兰高兴道:“那好!小裴大人和姑娘能知道我的心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随口闲聊,夜色逐渐加深,琥珀率先在韶玉用棉衣拆了做成的小窝中闭上眼酣睡。

    亥时到,秋兰也熬不住了。和韶玉说了声后,就去自己屋里休息了。

    独留韶玉坐在院中,一边看着星空,一边等待裴浥回来。以前裴浥再晚都会在丑时前归家,韶玉总能等到他。这一夜却大不一样,韶玉在院中坐到快寅时,也没等到裴浥。

    他是睡在户部了么?

    韶玉无奈,只好放弃等裴浥回来的打算,识相地进屋。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裴浥的屋中没有人。秋兰见她头发没梳就来到院中,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道:“小裴大人昨晚应当是没回来。厨房里的饭菜一点没动,他屋里的东西也没被动过。”

    怎么这么忙?抑或是他昨晚住在了其他人家里?

    韶玉斟酌着要不要去户部捉人。

    她用完早膳,换好新的衣裙,打算在见裴浥之前,先去岑府拜访长公主,先去见长公主一面。

    一听韶玉到来,长公主马上派人把韶玉迎进门。

    “此次去穰陵,可有遇上什么事?林昌德可见你了?”她抚摸韶玉的面颊,心疼道:“人瘦了。是路途太艰苦,吃住不习惯么?”

    韶玉心下略定:看样子岑稚并没有把她被追杀的事情告诉长公主。

    这很好,韶玉不想让长公主担心。

    “个子抽条,连带着脸颊消去了一些肉罢了。”韶玉耐心地回答:“没遇上事情,一路安好。去了穰陵后,林总镖头待我也极好,和我说了不少事情,我还去看了顾家的宅子。那宅子被林总镖头买下,保存极好,我在里面看到了姐姐院子里的秋千,甚至上去坐了会儿。”

    长公主果然不再说韶玉瘦了的事情。她怀念道:“我知道那秋千——我曾去顾宅作客,那秋千我也坐过呢。”

    怀念了一会儿年轻时的事情,长公主心心念念地问韶玉:“你去穰陵这么久,可有打听到一些顾家的事情?”

    林昌德所言,关于是徐徽和其子害了顾家人一事,其实仅是他的猜测,并无可靠的证据。韶玉想到岑家和严家是姻亲,严家又和徐府是姻亲,思虑过后,决定暂时将徐家的事情瞒下。

    挑挑拣拣后,如此一来,能说的其实也不多了。

    陪长公主用完午膳后,韶玉推拒了她恋恋不舍的挽留,从她的院子内走出。

    侍女引着韶玉往侧门的方向走,两人没走出几步,小径上跳出一个等候许久的清秀小厮。

    小厮朝韶玉拱手问好:“韶玉姑娘近来可好?我们公子最近在作画上遇到了瓶颈,听闻您于此道有所见解,所以特意让我请您去花园中的水榭里小坐片刻。”他顽皮道:“既然您与长公主叙完旧了,不如大发善心,去亭中指导指导我们公子?”

    韶玉认得这人,知道他是岑稚的小厮。

    听完小厮的话后,她不由挑眉失笑:岑稚?作画瓶颈?他是自小学习琴棋书画的贵公子,需要她这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知道?他寻的借口真是不走心,听起来倒像是对她的打趣了。不过想起自己在白水镇写给他的信,韶玉觉得自己的确需要见一见岑稚,当面向他道谢。

    水榭里只坐了岑稚一人。

    ?小厮将韶玉领到水榭中后就出去了。韶玉没有在水榭中看到笔墨,心想岑稚做戏也不做全套,怕是想理由时根本没过脑。

    韶玉在岑稚对面坐下。

    岑稚亲自为她倒茶,将茶杯往她面前一放,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亲自煮的茶,尝尝?”

    韶玉捧起茶杯,垂眸喝了一口。

    岑稚问:“如何?”

    韶玉一时说不出评语。于是再喝一口,等唇齿间的茶香弥漫后,她放下茶杯,老实说出心里话:“是比别的茶好一些。不过茶味稍有些浓郁,并不是很合我的口味。”

    岑稚被逗笑:“那真是可惜,我最爱喝的就是这个口味。”说着,他招手让小厮进来,吩咐小厮又去拎了一壶新泡的茶水进来:“这个茶味淡些,你喝这个吧。”

    “喝什么都一样。”韶玉直接问道:“你找我来,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么?”

    岑稚道:“你当初写信来给我,我真担心你出事。现下你好好的回来,我心中也算放心。”

    韶玉心中熨帖,想着虽然与岑稚有过诸多误会,但他也确实是个靠谱的好人。她语气不觉放柔:“都过去了。”

    岑稚放下茶杯,垂眸沉思许久,正色道:“我今日见你,的确有事相求。”

    韶玉显然从他态度的转变中察觉到了什么。她肃容:“你说。”

    岑稚正襟危坐,目光深深地看着韶玉,郑重道:“我希望你能帮我去劝裴浥,让他不要再深陷在过去,一昧帮着宁党去做铲除异己的事情了。”

    韶玉一怔。

    岑稚苦笑:“你知不知道,你不过离开半年,他进去户部,已经将一位侍郎和两位大夫送走了——这些人全是徐党的中流砥柱,其中二人还是从季长松一案侥幸逃脱的人。现在朝中人人都知道他是季长松的好友,道他是要为季长松复仇,朝中风声鹤唳,重压之下,两党本是理念之争,现在已是盯着对方的丁点错误就紧咬不放,双方斗得你死我活了。”

    他缓了口气,叹息道:“韶玉,裴浥做得太过火,他必须收手了——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韶玉没有被岑稚牵着鼻子走。

    她黑白分明的双眼静静看着岑稚,问:“你口中的那一位侍郎和两位大夫,他们是否真的有罪?他们的罪,是否担得上如今落下的后果?”

    岑稚愣住,继而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愈发无奈:“他们确实有罪,也理应配得上这样的结局,可是……”

    韶玉道:“没什么可是的。”她动了怒,语气明显变得生硬和冷淡起来:“岑稚,裴浥没有做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些人既然犯了错,不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么?”

    岑稚无奈:“韶玉,朝廷之事,并非简单的是非黑白就能说清楚的。”他耐心和韶玉解释:“我没说裴浥做错了,我只是觉得他做事手段太激烈,即便是要为季长松报仇,也完全可以采用更加温和和长久的手段。他一下子处理了这么多徐党的人,只会将矛盾激化,破坏朝堂如今难得的平衡局面。”

    破坏朝堂的平衡局面?韶玉已经不想再和岑稚说话了。

    她冷笑:“你若是和我一样没有记忆缺失的话,应当记得一件事——是徐党的人先对季长松下手的。他们用下作手段栽赃季长松,害得他失去了祖父,人也被赶出了豫梁。你现在和我说裴浥做得过火,会破坏朝堂的平衡局面?”

    她难以压抑委屈和愤怒,双眸因怒火更加明亮,瞪着岑稚:“我无法接受你的说法。岑稚,你和徐党的人一样,你们太傲慢了。”

    岑稚立即意识到,不能继续和韶玉再继续说这些朝廷党派平衡之类的事情了。

    他感到有些头疼:“即便是将这些全撇开,裴浥也不能继续不管不顾地行事了——他做宁平海最锋利的刀刃,替他排除异己,裴浥表现得越有本事,徐党的其他人越要将裴浥视作眼中钉。你就不怕哪一日,他们会对裴浥动手,况且,你以为他们不会对你动手么?”

    哪知韶玉却平静道:“既然裴浥不怕,那么我也不怕。”

    真是两头倔驴!他好心相劝,想要保她周全,她却半点不领情!

    岑稚终于有点被激怒了。似他这般冷静自持的局外人,居然也有冲动入局的一天。

    “你当然不怕。”岑稚眼底淬了冰,如刀刺向毫无准备的韶玉,直把她刺得钉在原地:“你连皇后的亲弟弟都敢动手,你胆子当然大得很。”

    他怎么会知道?韶玉惊住。

    岑稚呵笑:“年前时分,我领圣上旨意去江陵府向太后娘娘贺岁,在那小住了半个月。清静山确实是个好地方,最有趣的是,山上的工匠指着一座观音像,向我介绍说那是三皇子在山上住时亲手刻的……我总觉得那石刻面熟,第五次从那石刻前经过时,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韶玉,为何那石刻的观音像,面容居然有你三分神韵?”

    韶玉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之后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要问出你的存在其实也并不难,毕竟你生得出众,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清静山里也多的是能想起你的人。”岑稚目若寒星,讥讽一笑:“我该如何称呼你?是韶玉,还是妙心?”

    他将所有被隐藏的过往大喇喇地摆放在阳光下,忽然之间,韶玉没了胆怯,她恢复理智,变得异常勇敢,质问他:“你是要威胁我?利用我去对付裴浥?”她否认:“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一刻钟前两人对坐品茗的友好氛围像是泡沫。

    岑稚看清她面上毫不掩饰的警惕与防备,猛然清醒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蠢话。不该如此的,他本没打算这么快和她说这件事的。岑稚揉了揉眉心,心累道:“……我说的都是气话。即便是因着我母亲和顾家人的关系,你也该明白,我是不会害你的。”

    韶玉信他的话,但也觉得自己无法再与他多说一个字了。

    她冷冰冰起身:“我有事先走了。”

    岑稚没有留她,在她快要走出水榭时,却喊了声她的名字。

    “韶玉,”他看着韶玉的背影,“郑朗是死有余辜,对么?”

    “这与你何干?”

    韶玉没有回头,留下这五个字后,就板着脸离去。

    意外得知裴浥现如今在朝堂的处境,又在多年后再次被人喊了妙心这个名字,韶玉心乱不已,没有按照计划去户部,而是直接回去了住处,把自己闷在屋内消化心情。

    裴浥现在在朝堂上扮演什么身份?徐党的人会像祸害季长松那样害裴浥么?岑稚为什么要和她提起郑朗的事情?岑稚打算做什么?

    顾家的事情没有解决,未来好像一团乱麻。她和裴浥会有好下场吗?

    深夜时分,韶玉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心情迷茫。

    想得最入神时,院门口传来很轻的咿呀一声。

    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清浅,将将落下点光辉,勉强照亮这一处天地,让人不至于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

    裴浥回来了。

    他看上去变了许多,眼角略微下垂,面容冷峻,背脊挺直,看上去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眼底却多了一点青黑,像是睡眠不足,休息不好。

    韶玉站在他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裴浥也只是借着那丁点月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微动,唇角微抿,一言不发。

    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很久,仿佛这半年没存在过,他们说起话,语气寻常。

    “回来了?”

    “嗯。”

    “今日?”

    “昨日傍晚——裴浥,你昨日你没回来。”

    “抱歉,我应该回来的。”

    “没什么,其实我也没等你。”

    听到韶玉的话,裴浥唇角一扬,露出半年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他近两日没闭眼,此刻头痛欲裂。忍着耳鸣和眩晕,裴浥越过韶玉,慢悠悠地向屋内走去,同时几不可闻地说了句话。

    韶玉没听清,跟上他步伐,与他并肩而行,问他:“你说什么?”

    裴浥道:“我说夜深了,我很困,你也快去睡觉。”

    韶玉不满:“你撒谎。你刚才没说那么多字。”

    裴浥不说话了。

    他无法反驳——他确实撒谎了,他说的是其他的话。

    至于说的是什么,裴浥并不想告诉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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