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休沐日,裴浥推了两个聚会,把一整天都空了出来。

    与韶玉共同吃了早膳,逗弄琥珀在院子里玩了半个时辰,他带着韶玉坐上马车,来到距离皇城仅隔了两条大街的小巷中,领着韶玉推开了一所没有牌匾的大宅中。

    这处宅子,便是秋兰口中圣上在年后不久赏赐给裴浥的大宅子。

    裴浥将宅子的由来告知韶玉,韶玉听后道:“想来圣上是真的欣赏你。这是好事呢。”

    嘴角轻轻扯了下,裴浥眼中眼中无喜无悲,淡淡道:“或许吧。”

    宅子占地大,约能容纳下七八个他们现在住的小院。圣上做事贴心,不仅赏赐了大宅,甚至连院中的奴仆、厨娘、马夫等人全都配备齐全。

    裴浥指着空荡荡的花园,对韶玉说:“你爱养花草,以后就把你的所有花草搬到这里来。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

    带韶玉逛完一圈,他问韶玉:“你喜欢这里吗?”

    韶玉看出他眼中隐藏得极好的企盼,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拐了个弯。她露出笑颜:“我从未住过如此大的宅子。琥珀在这里也一定会玩得很尽兴。”

    裴浥听后露出微笑,笑容里带着些满足。可很快,他的笑容消失,神色多了些怅惘。

    韶玉问:“怎么了?”

    裴浥垂头,没有答话,只是勉强一笑,神色郁郁地摇了摇头。

    其实他是想到了荏娘——他想,若他娘能活到今日,会为他感到骄傲吗?

    宅邸尚在修整,住进去仍需要一段时日。

    和裴浥从大宅里走出,韶玉正要进入马车,人群中冷不丁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裴浥神色一凛,下意识拉住韶玉的胳膊,将她带着往后退几步,车夫和门口的杂役也吓了一大跳,连忙奔过来,想要护住裴浥和韶玉。

    众目睽睽之下,那女人扑倒在裴浥面前,嚎啕大哭:“裴大人,请您救救我家夫君!”

    裴浥皱眉,将韶玉拦在身后,垂眸看着跪倒在地的女人:“你夫君是谁?”

    女人大喊:“我夫君就是您的同僚,户部主事瞿贞啊!”她啜泣不止:“我夫君被徐党攻讦,如今正被关在狱中……裴大人,我夫君曾经和我提起过您,说和您共事过一段时间,您可不可以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替我夫君去向吕大人和宁大人求情?您面见圣上的时候,可不可以替我夫君求情?”

    原来是瞿贞。裴浥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神情漠然:“可瞿贞确实曾经收受贿赂。他打点的对象正是你的亲叔叔,这点你会不清楚?”

    女人没想到裴浥会当众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半点不给昔日同僚留情面。看清裴浥面上的漠然,她忽而崩溃,面目狰狞地扑上来,嘶声大吼:“那么点小事,过去快六七年的事情,若不是因为你裴浥,哪会被徐党的人翻出来?是你!是你害了我们一家!我们好端端的过日子,凭什么你一来,我们家就要毁了……”

    几个杂役连忙将人拉开。

    裴浥眉眼不动,沉默着与韶玉上了马车。车夫不敢停留,连忙驾马带着两人离开。

    身后继续传来女人愤怒疯狂的诅咒。

    车厢中,裴浥看向韶玉:“有没有被她吓到?”

    “没有。”韶玉认真道:“我见多识广,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

    “那很好。”裴浥想了想,郑重嘱咐:“韶玉,以后你出门尽量坐马车。你身边有车夫跟着,我心中更放心。”

    韶玉难得乖巧地应好,没和他在这些小事上犟嘴。

    这一则小插曲很快过去。阔别半年多,晚膳时,韶玉和裴浥再次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共同用膳。秋兰去院中给琥珀喂食,屋内只剩下两人,裴浥终于有时间问起韶玉这半年来的经历。

    对于裴浥,韶玉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低声将自己被追杀、被盼夏一家救助、去白水镇遇到连霁,以及在连霁的陪同下去穰陵见到了林昌德诸事一一说来。

    裴浥听得眉头紧锁,本是想说什么的,但听到顾夫人小产这里后,瞬间将原来想要说的话抛在了脑后。他心中咯噔一声,涩声问韶玉:“所以……是长公主误会了?”

    “是啊。”韶玉没有掩饰自己的黯然:“姐姐没有骗我,我真是她随手捡来的。”

    裴浥见她努力挤出微笑,心中替她感到酸涩。

    他不知如何安慰韶玉,见韶玉眉眼沮丧地垂着脸,冲动之下,忽然站起身来,伸手越过餐桌,不甚熟练地在韶玉的头上拍了两下,憋出几个字:“不要难过。”

    韶玉一扫忧伤的表情,神色古怪地仰起头,看着裴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方才也是这么拍琥珀的脑袋的?”

    被她猜中了。

    裴浥假装镇定地重新坐下。他拿起碗筷,不动声色道:“饭菜一口没动,都快凉了。”他催促:“快吃,别浪费秋兰的手艺。”

    韶玉撇撇嘴,嘟囔:“假正经,说得仿佛自己顿顿没浪费秋兰的晚膳一样。”

    裴浥这会儿把自己当成了聋子,只当听不出她在抱怨他忙得不归家吃晚膳一事。

    其实方才还想说一些多余的话的。

    想说:韶玉,不要难过,你没有亲人的话,你还有我。在这世上,我们相依为命,我来当你的家人。这是当初就说好的,我时刻记着,从不曾忘却。

    不过,这话太长,太烫嘴,裴浥觉得自己到死也无法对韶玉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算了。

    休沐日过去,裴浥再度早出晚归。韶玉在家中待了几日,好生护理了一番她的花草,给琥珀用拆洗的旧棉被做了新的睡处。本打算去城外长久未去的破旧寺庙中逛一逛,但临出发前想起岑稚和裴浥的话,她又让车夫载着她去了青门大街的书肆前。

    书肆里不仅卖书,同时卖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

    韶玉挑选好了画笔和颜料,正在听书肆老板介绍哪种画纸料子好,书肆的门帘被掀起,有三名年纪约十四五的少年接连进入书肆中。

    三人衣着华贵,细皮嫩肉,韶玉一瞥而过,没多在意,以为是同样来书肆中购买文房用具的学子,等第三次和第四次察觉到这些人刻意扫过来的视线后,她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韶玉打断书肆老板的话,请书肆老板将她的东西包裹起来,并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碎银放在柜上。

    在书肆老板收拾东西的时候,韶玉偏过头,眉眼冷淡地对上了那三名少年的视线。

    那三人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打量韶玉的眼神愈发露骨和轻佻,甚至故意提高音量,说起了一些自以为能气到韶玉的话。

    “这就是那裴浥的妹妹?啧,长得不太像啊。”

    “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哈哈,真说不准呢。裴浥在家中养这么个,玩得那是花。”

    “别说,生得不错,比我父亲新纳的小妾好看多了。腰细腿长的,我父亲若是看到她,那小妾哪还能进我家家门?”

    “脸也生得不错,可惜冷冰冰的,这清高样倒是和裴浥学了个十成十。”

    “哈哈,听说是去年才来豫梁的,以前住在穷乡僻壤里,怕是连肉都吃不上几块吧?你们看她还装模作样地挑画纸,她挑得明白么?”

    “学人家附庸风雅呗。听说和贺家兄弟走得很近,是要傍上贺祯还是贺祈?”

    书肆老板显然也听到了那三人越来越大声的交谈,战战兢兢地将东西递给韶玉,朝那三个少年打招呼,喊他们“陈公子”“方公子”和“丁公子”。

    韶玉哪听不出来,他们是想要用这些话来羞辱和激怒她?

    她冷笑一声,拿起东西就准备离开,不欲与这些没头脑的烂人纠缠。

    谁想韶玉沉得住气,那三人却沉不住气。

    见韶玉没有反应,为首那被称作是“陈公子”的窄脸少年面上划过一丝怒气,竟是伸手将韶玉拦在了书肆内,不让她出去。

    韶玉单薄的眼皮掀起,冷冷注视着这少年。

    这陈公子凑近韶玉耳边,轻声发狠:“回去告诉裴浥,让他等着,他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若你伶俐点,听我一句劝——早点找人嫁了,离裴浥远远的。”

    韶玉表情不变,按着这陈公子的肩膀将人推开,上了马车。

    她一眼不看那三人,吩咐车夫:“掉头回去。”

    书肆内,方公子和丁公子已经对着好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陈梁,你是没吃早膳?怎么没力气啊,她那样瘦弱的姑娘都能将你轻而易举地推开。”

    韶玉的忽视和好友的嘲笑都让陈梁感到难堪。

    他正是最暴躁易怒的岁数,急着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下意识抄起了手边的一块砚台,快走几步冲出书肆,在还未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手中的砚台已是被狠狠砸了出去,径直穿过马车车厢的小窗,咚的一声砸在了车厢里面!

    不好!

    陈梁反应过来,面色被吓得一白。他威胁韶玉是出于少年冲动,但真要将韶玉打伤,和裴浥结仇,却并非是他所愿!

    幸好幸好,车厢小窗上的帘子很快被掀起。紧接着,面色含怒、看起来并没有受伤的韶玉就将那砚台重新砸了回来!

    她是冲着陈梁的身子砸去的!

    砚台被砸回的速度太快,陈梁像是一只受惊的蚱蜢,冒着冷汗往旁边一跳,这才险险避过。这要真是被砚台砸中,怕是少不得要伤筋动骨好几日。若是不小心砸中脑袋,出人命都是有可能的。

    陈梁后背顷刻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再抬眼时,韶玉的马车已经驶出好一段距离。

    陈梁在两个好友看猴子似的嘲弄目光中踹了旁边的石凳一脚。

    他愤愤骂道:“疯子!疯子!她和裴浥都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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