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三年夏,北岚大旱,民不聊生。

    长公主襄安诞下双生子,婴孩第一声啼哭叫天地变色,顿时阴云密布,天雷滚动,大雨随后而至。

    双生子出生为旱地带来甘霖,是为吉兆,普天同庆。

    女帝大喜,赐封号,姐姐庆霖,妹妹顺清。

    特改年号为庆顺。

    白驹过隙,公主年岁渐长,螓首蛾眉,袅袅娉娉。

    庆霖公主稳重大方,贤淑仁厚,才学更属第一流,深受女帝器重。

    顺清公主活泼烂漫,古灵精怪,偏爱舞刀弄剑,所到之处,欢声笑语。

    庆顺十五年,女帝病重,西陵来犯。

    大雪纷飞,凛冽的风吹过鲜血覆地的战场,洁白的雪扬过朱红的宫墙。

    承华殿的大门被重力推开,发出吱呀声响。

    “不可!”

    “公主您不能进去啊!”

    长公主襄安转过身时神情庄重。

    “成何体统!”

    “姨母!顺清拜见姨母!请姨母三思!”

    襄安眼睛扫过为拦公主闯进来的两名宫女,沉声道:“你们先退下。”

    “是。”

    殿门再度关上。

    顺清跪在地上,头向地板磕,“请姨母三思!”

    长公主难抑怒气,“你当称陛下!”

    女帝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声音沙哑,“无妨。”

    “顺清知今日行为不妥,事后必定认罪,还请陛下看在我和阿姐唤您一声姨母的份上,慎重考虑。”

    顺清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闭上你的嘴!国家大事陛下自有考量,何须你多言!”

    顺清抬起头,泪眼婆娑,声音嘶哑,“母亲!阿姐那般娇柔!怎能嫁去西陵!”

    她用膝盖向前移,手脚并用,没半分公主该有的礼仪,跪在地上,双手攥住女帝衣袍,哽咽出声。

    “姨母,那西陵王五十有余,阿姐及笈之年,怎可嫁给一个年老野蛮之人!姨母!”

    女帝欲言,却止不住地咳嗽。

    长公主上前掰开顺清的手,侧身坐在榻边,倒一盏温水递到女帝面前。

    顺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肩膀直耸,“姨母,让我去吧,我愿意替阿姐嫁去西陵,我会刀剑,我能保护自己,让我去吧……”

    女帝深深叹口气,“那西陵王,指名道姓了要庆霖去和亲。”

    “姨母,这不是和亲啊!西陵王妻妾成群,荒淫无度。阿姐一国公主,乃是我们北岚国的掌上明珠,怎可为妾!且不说西陵国南北支势力明争暗斗不断,这和亲之路路途遥远、地势艰险,连去到西陵国都是危机重重!顺清求您了姨母,阿姐是当真嫁不得啊!”

    女帝正欲开口,殿外传来一道纤细的声音。

    “庆霖求见陛下。”

    女帝疲惫地闭上双眼,左手轻轻一摆,示意开门。

    长公主前去开门,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裹着碎雪,拍向庆霖的后背。

    她垂头,欠身行礼,“母亲。”

    “霖儿,怎的穿这样少?可冷着?”

    门再次关上,庆霖走进殿内,与顺清并排跪下叩首:“庆霖拜见陛下,无意听到陛下与母亲谈话,还请陛下恕罪。”

    “都起来吧,今日此殿内无君主。”

    庆霖扶着顺清站起,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宫女进来给熏笼添了把炭,又给了两位公主一人一个手炉。

    “姨母,我愿意嫁去西陵和亲。”

    长公主愕然,看向庆霖,又望向女帝。

    顺清亦是。

    “阿姐!”

    “阿妹性子莽撞,口不择言,还望姨母宽恕。”

    “你可知此去是何处境?”

    庆霖垂眸,“最坏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前朝福平公主被迫和亲时,不也是此局势。”

    顺清止住的眼泪再度往外淌,“阿姐既知福平公主,又怎会不知其下场之惨凄!”

    长公主也不忍,哀切问道:“福平公主嫁去南朔国不到三月就逝世,死前遭凌虐侮辱,你当真想好了?”

    “此次西陵来犯,我国难抗劲敌,若非西陵王愿意和亲,边境百姓将身处火热、死伤惨重。无民,何来君?我身为一国公主,为庇佑百姓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阿姐…你再想想…”顺清握住庆霖的手,百般恳求,见她无动于衷,又从凳上下来跪在地上,“姨母…姨母您再想想,肯定有其他办法的…我和阿姐是双生子!我们的身型外貌连贴身侍女都难辩分,我嫁去西陵王也不会发现端倪的!我……”

    “啪!”

    一记清亮的耳光声突然响起,殿外的宫女都听的心颤。

    顺清难以置信的看向庆霖,庆霖的手也在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也跪下。

    “我意已决,姨母只需定夺,何时出嫁。”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顺清的啜泣声。

    “…五日后。”

    “庆霖,叩谢隆恩。”

    长公主的泪是在这时落下的。

    君言既出,大局已定。

    然而谁都没想到,五日后,庆霖没能出嫁。

    婚轿上抬的,是顺清。

    出嫁前夜,顺清来到庆霖房内,说是最后一次和阿姐喝酒谈天,一杯酒下肚,之后发生了什么,庆霖就一概不知了。

    顺清在她酒里下了药。

    等她醒来为时已晚,送亲的队伍已经出城有两个时辰了。

    她去找母亲,声嘶力竭地跪下。

    去求女帝,一声声姨母悲戚到沙哑。

    最后长公主忍痛发话,庆霖在话落后呕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母亲说:“从今以后,你便是顺清。”

    八日后,传来噩耗。

    “报——!”

    “启禀陛下!公主出事了!”

    “何事!”

    “送亲队伍到平城,西陵王刚接到公主,西陵北支就发动叛乱,西陵王…败了。”

    女帝猛然起身:“公主呢!”

    “西陵王旧部被悉数斩杀,儿女也一个不留,妻妾为奴仆,公主…公主也…”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公主…被辱杀。”

    女帝气火攻心,咳出一口血。

    “陛下!太医!快传太医!”

    长公主身后跟着庆霖,携一稚子,刚踏进殿门便听到此消息。

    长公主全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庆霖整个人怔住。

    “阿姐的贴身侍女呢!侍女在哪!”此话便是那稚子所问。

    稚子乃长公主幼女,荣宁公主。

    荣宁与两位姐姐相差八岁,七岁的年纪,却聪颖伶俐,姐妹三人感情甚好。

    女帝忍着绞心的痛向荣宁看去,“荣宁…为何问侍女…在何处?”

    “和亲那日我见过阿姐!轿上的人是月蓉姐姐,阿姐与她换了衣裳,并未上轿!”

    庆霖听了荣宁的话只觉是有生机,当即派人去寻找侍女下落。

    可惜多年无果。

    万幸无果。

    没有活人的踪迹,也不见尸体的消息。

    平城那具穿着婚服的尸体面部被烧伤,辩不出模样。

    庆霖命人将尸体带回,从尸体胳膊上的胎记认出这是她的贴身侍女月蓉。

    月蓉长她两岁,是个孤儿,五岁便跟着她了。多年感情,两人早已不似主仆,更如姐妹。

    女帝感月蓉忠主之心和护主之德,追其为女官,按女官规制下葬。

    庆顺十六年春,女帝驾崩。

    顺清公主即位,年号祯元。

    祯元即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幼妹荣宁过继给大将军仰华庭,随后昭告天下:

    襄安长公主幼女荣宁公主,夭折了。

    至此,北岚再无可和亲之公主。

    荣宁入将军府后,改名仰知行。

    仰知行十五岁那年,与桢元于承华殿中大吵一架,一贯宽仁的祯元大发雷霆,仰知行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笔直。

    她自幼便随仰华庭习武,也见过军中操练,知晓战场刀剑无眼,但她偏要做女将。

    “北岚有的是强健男子,何须你上阵杀敌!”

    “臣虽为女儿身,亦有凌云志。”

    “你有何志气吾都允你,唯独这一件!”

    “陛下为何不允!”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间,稍不留神便死无葬身之地,你怎敌得过那群五大三粗的男子!”

    “臣的母亲是北岚大将军!她也是女子,那群男子哪一个能比得上她!”

    祯元一时气急,竟唤起仰知行旧名,“荣宁!”

    仰知行哽咽,眼神直直盯着祯元,“求陛下恩准。”

    “荣宁,北岚不能再失去一位公主了。”

    吾也不能再失去一位妹妹了。

    “陛下,北岚已无公主,臣乃仰华庭之女,仰知行。”

    “吾当初废你公主之位就是为了护你周全,好让你不需像你阿姐那般去异国和亲,也不至于因此丧命!你现在执着于上战场,置自己的性命于何处!皇姐百般护你,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皇姐,没有公主,当真就不用和亲了吗?只要北岚弱于他国,我们就永远受限于人,在那些人眼里,官家小姐、平民百姓,哪个不能是公主?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公主,而是北岚的女子。”

    “……”

    仰知行抑制住哭咽声,颤抖着身体向祯元帝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庄严的承诺。

    “我要这王朝,再不需女子去和亲,我定为皇姐,守天下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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