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启十年腊月,雪虐风饕,天寒地冻。

    劲风催着霜雪掠过城门,天色似被墨洗过一般,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落下的雪却是白的,再往下落,就红了。

    阳城城门紧闭,城外流血成渠,纷扬的雪争先恐后地往下掉,掉在地上,战士的尸体上,最后化成水,同血水一道流向土地深处,形成褐色一片。

    狼烟四起,鸣镝啸厉。

    仰知行的头盔不知何时掉落,头发盘着,额前的发丝凌乱,一半随着风雪飞扬,一半沾上泥污与鲜血糊在脸上。半边肩铠破损,衣摆潮湿,有雪,有血。

    周围又攻上来六人,个个拿着护盾与长剑,围成一圈,将她包在中间,长剑直直对着她肉身,恨不得将她卸成八块!

    眼见剑刃就要刺到胸前,她右手握着刀柄在空中抡出半圆,生生斩断三柄利剑!随后抬腿,脚蹬上护盾中心,借着护盾发力,为自己破出一条出口。

    仰知行从圈中一跃而出!

    她动作敏捷流畅,不作半点停留,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刀又挥过一圈,面前三人直挺挺地倒下,一瞬间鲜血四溅,溅到她领口与脖颈。

    她紧接着解决剩余三人,最后一人被她用刀背抵在地上,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往那人心口刺,一击毙命。

    风在呼啸,将士在嘶吼。

    仰知行单膝蹲在地上,她用手背抹去下巴上浓稠的血液,双眼狠狠盯着前方一道向她走来的身影。

    心里死死咬着一个名字。

    萧温序。

    北岚与东岐这一战打了三月,前期北岚军连战连胜,士气高涨。这样的胜利维持了近两月,仰知行作为将军带领北岚战士一路将东岐军从平关逼退至阳城。

    直到东岐军换了统帅。

    萧温序。

    偏偏是萧温序!

    四国谁人不知这位东岐的废物王爷!

    传闻言其风流,道其纨绔,有关他的流言千千万,却未有一条提及过他有带兵打仗的本事!

    此人手段极狠,路数不定,每当仰知行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他的套路时他总在下一秒摆她一道。

    仰知行唇角绷直,刀尖插进地里,她撑着刀柄借力站起来。

    萧温序还在向她走,脸上带着血迹,右手拿剑,左手垂在身侧,有血液顺着中指指尖滴下。

    他未着铠甲,步伐不紧不慢,身形有些不稳,可见这场战也让他全身乏力了。

    仰知行站直身子后也卸了盔甲。

    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盔甲卸下后肩上一轻,她双手握上手柄,将刀从地里拔出,过程中始终盯着萧温序,带着一股狠意。

    下一秒,人就如风一般飞出去,冲向萧温序。

    刀剑相抵的那一刻也似冰火相碰。

    她眼底一片炽热,誓要将此人斩于刀刃下。

    他眼神冷若冰霜,面对攻击神色不变分毫。

    是火先融化冰,还是冰先浇灭火?

    仰知行的所有动作都被萧温序挡回去,她出左腿他便侧身,她向前挥刀他便仰腰,一来一回过上几招,侧面却突然横出一把剑,硬生生将两人劈开。

    来人护在萧温序身侧,接过仰知行所有的招式再悉数奉还。

    仰知行咬着牙,嘴里冷冷道出一句“懦夫”。

    而萧温序突然扯起嘴角。

    他在笑。

    他居然笑了。

    仰知行将那笑容看进眼里,将那嘲笑与讽刺记进心里。

    她将刀尖刺进那人肩膀,下一秒,痛意从腰部传来,席卷全身,头皮发麻。

    她低头,看着自己侧腰处的匕首,和渐渐松开匕首的那只手。

    萧温序看着她,唇角仍是勾起的,可眼眸却是沉寂的,冰冷的。

    仰知行的肌肉动作比她的脑子更快,手中的刀快速拔出换转方向,一刀刺入萧温序的右胸膛!

    萧温序闷哼出声,同样受伤的那人大喊一声“主子”。

    仰知行捂着腰部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淌,顺着指缝冒出,染红了整只手。

    萧温序在往下跌,他单膝着地,再是双膝跪地,一旁的人忍着痛托住他。

    仰知行望向萧温序身后,东岐军的红色大纛在风中摇曳,随风飘扬,那鲜艳的红像在炫耀般刺眼,那亮眼的红里有多少北岚战士的鲜血。

    她绕过萧温序往他身后走,鲜血还在往外涌,她像是不知道痛般。

    脚步是沉重的,一步一步都走的艰难。

    她唇角溢出鲜血,但她还在往前。

    五米。

    三米。

    一米。

    仰知行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挥向旗面。

    刺啦一声。

    大纛被劈成两半。

    战场突然安静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耳边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有冰碴子落在盔甲上的声音。

    那一半红色旗面飘落的瞬间,仰知行再也撑不住了。

    她直直地往后倒。

    旗面也往下坠。

    仰知行倒地的那一瞬间,旗面落下,覆盖在她脸上。

    雪愈发地大,落在旗子上。

    造就了战场上最刺眼的一抹红。

    北岚军副帅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吼:“将军!”

    阳城的这场大雪掩盖了一切战争的痕迹。

    掩盖了,无数逝去的生命。

    *

    半年后,东岐国。

    “北岚有二女,般般入画,艳绝四国。一女资若仙神,冠绝沙场,是为不败之战神;一女皎如悬月,断案如神,妖魔鬼怪皆看破。”

    席前看客一片,说书人抿一口茶,故作玄虚。

    有刚进茶楼的猫着腰坐下,问一嘴“今个儿讲的什么戏?”

    旁边人侧耳小声回:“没听过的新戏。”

    “哎我说老冯,这战神仰知行我们都知道,这第二个是哪位啊?”

    “是啊老冯,这第二位我们可是闻所未闻啊。”

    周围人皆点头附和。

    老冯捋着花白的胡须,打笑着说:“各位客官可是从未去过北岚?”

    众人点头。

    有人恍然,大喊一声,“可是那捕快?”

    老冯发出粗哑的笑,手捏着扇子,扇尖儿在桌子上敲两下,“正是!”

    众人七嘴八舌。

    “一个弱女子,还能当捕快?”

    “那仰知行都能当女将军,女子当捕快,不足为奇啦。”

    “北岚也是稀奇,女尊之国,也不知国内的男子是干什么吃的。”

    一粗肥大汉嘿嘿地笑,“要我说,小娘们就该在家待着,生一窝胖娃娃才是本事,没事拿什么刀剑啊。”

    二楼雅座中走出一人,捏着一袋碎银往下抛,“老先生!我家主人让您继续说着,这两名女子身上可是有什么故事?”

    老冯一步起身两步抬手,这时候身手倒矫健的很,接着囊袋掂量了一下重量,脸上的笑意止不住,连声说好。

    “这仰知行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只道世事无常、红颜薄命呐!曾经的不败战神,却也命丧沙场,尸骨无存喽!”

    老冯话锋一转,“这位捕快,可就有点意思了,除北岚国,知之者甚少。此女年初方成捕快,从哪来、何背景,无人知晓,只知姓邢名之漾,北岚人皆称其邢大人。”

    先前的粗肥大汉又是一阵笑,“小小捕快,还当上大人了,可笑,可笑!”

    “这人可跟其他人不同。有人说她曾是女帝身边的侍从,也有人说,她本是皇家猎场的守卫。总之,不管是何身份,这位邢大人可是在围猎之日出尽风头,一举便成了女帝身边的红人。”

    一名看客吆喝一声,“老冯啊!快别卖关子啦!”

    老冯咯咯地笑,“北岚皇家围猎日,一年两次,一次庆丰收,一次贺新岁。年初那次贺岁之猎上,世家贵族皆受邀参加,跟随的侍从守卫也多了不少。一位官家小姐射猎野兔时竟惊扰了那山中的啸风子,猛虎震怒,群臣慌窜,侍卫都吓的双手直颤!一时间,女帝身边竟无人敢上前护驾!那啸风子脚踏西风、龇牙嘶吼,四条腿如擎天之柱,怒吼声惊飞深山之雀,眼看就要扑向女帝了———你们猜…怎么着!”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只见一人身形清瘦,银白面具覆住半张脸,一袭月灰色云纹长衫,披一件鎏金银狐大氅,还未叫人反应过来,便手起刀落!一柄大刀砍入啸风子骨肉中,生生从脖颈那劈出道五指深的口子!随后大刀拔出,那猛兽的血恰好溅到银白面具之上!惊魂未定之际,又是三刀!一刀比一刀狠戾!四刀之后,啸风子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那人衣角,银白面具上还有血液滴下!场面之血腥恐怖,犹如嗜血阎王从那炼狱中走出来!此人,便是那邢大人!”

    老冯话落,全场鸦雀无声。

    一众看客还沉浸在那画面之中,惟二楼传出掌声。

    清脆声音让众看客醒过神,随后响起整齐掌声和叫好声。

    “好!”

    故事还没完。

    “那邢大人护驾有功,女帝欲允其封赏,她却只讨一职位,副相问何职,她道———捕快。”

    后排看客嘀咕一声,“这人也不知是愚是蠢,如此大的功劳,居然只想当个捕快。”

    “女帝也觉不妥,试图奖励其他,但邢大人一再坚持,女帝只好允了,同时赐府邸,赏黄金。”

    那名曾去过北岚的人忽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发问,“老先生,我可是听闻,这邢大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去到何处都戴着那副面具,你是从何知道她姿貌无双的呢?”

    “美人在骨而不在皮,面具遮住的不过皮肉,面具之下的那双眼,可谓一见便终身难忘啊。更何况那肌肤之雪白,红唇之娇俏,必定是个绝世美人。”

    “切,说的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这话可不假,老夫还真真见过!不过远观,便已瞧出其天人之姿。”

    底下人开始不满意了,“这便是那位邢大人的故事?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老冯摇了摇扇子,露出意味深长地笑,“非也,非也。这位邢大人出名有三,一为大刀;二为面具;三呐,则是那破案的本领,她上任半年,让不少冤案平反昭雪。”

    “你且说来听听!”

    话说着,店里的伙计端着壶酒送上二楼。木质楼梯踩的嘎吱响,雅座珠帘撩起又落下,还没等越过屏风,托盘便被一佩剑侍卫接过。

    伙计也识趣地往后退,道了句“客官您慢用”便下了楼。

    雅座里,屏风后。

    香炉正对着门,袅袅云烟升起。

    透过淡色烟雾往里瞧,木桌前坐着一人,侧逆着光,玄色暗纹锦袍衬的其气质凛冽。

    一只近乎苍白的手伸向前,手背上青筋凸起,颜色对比鲜明,三指捏住壶柄,往盏中倾倒酒液,再将酒壶置于桌上,将盏中酒送入口中。

    薄唇轻抿,随后一饮而尽。

    再往上,是一双淡漠的眼。

    眼皮很薄,偏偏双眼皮到眼尾渐宽,端的是一副桃花像,再冷淡的眼神都显风流多情之态。

    “主子,可需我将那说书人带上来?”

    萧温序手里把玩着杯盏,没说好与不好,皮笑肉不笑,“仰知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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