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些长,楼照又是个爱讲故事的,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把太子听得目瞪口呆,连万季堂也被他这口若悬河给吵醒,坐在床边打着哈欠发呆。

    江景趁这段时间出屋赏景。雨落半夜,此时已彻底消停,泥土潮湿清味勾着迟迟未散去的湿云雾气争先恐后涌入她怀中。都道风雨替花愁,可江景看这吞溪山风雨过后花草奇木竟格外盎然,活脱脱裹了一层水光潋滟的外衣。

    在外转了两圈,回屋时正巧楼照话音刚落,太子听闻自己这段时间多受众人照顾心下感激,竟一撩外袍向着屋内其他人行了大礼,言辞恳切,情谊深彻。江景只见过无神无智的太子,如今看他这般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倒也不耽误她在心里夸了太子一句“光风霁月”。

    山顶没有做饭的炊具,万季堂说月印大师此般境地早已辟谷,无需进食。但其他四人此时皆饥肠辘辘,向月印大师告别后便预备着下山。

    太子对这山上种种景象新奇得很,一路走走停停四处观望,江景怀疑要不是他此刻两手空空,很可能会当场抬笔作画,在这山上消磨大半日时光。

    又有几只兔子跟在万季堂脚边,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陌生面孔,及到了那一圈参天大树边将要踏入雾障之时,还有一只迟迟不肯离去,一蹦一跳的围着他们来回打转。

    万季堂一把薅起那兔子拎到面前,大眼对小眼对视了片刻,随后一抬手将它塞入太子怀里。太子始料未及,险些接了个空,低头看这怀中小小柔软生命,兔子却不像他这般惊慌,而是得意地抖了抖耳朵,哪有半分动物样。

    “这是?”太子犹豫开口,万季堂看天看地:“这小崽子成了精,想跟着你去享富贵日子呢。”

    江景失笑,对吞溪山上各种动物的成精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迷雾憧憧,太子一手捂着自己鼻子还得顾及着那只兔子,险些摔了几跤,看得江景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到了山脚,楼照拉着她,表情状似痛心:“你怎么老注意那太子,看上他了不成?”

    江景白了他一眼:“你管得还挺多。”

    “我长成这副皮囊还不够你看的吗?”楼照根本不顾旁边还有人,直直凑到江景面前来,江景低头看他委屈样貌,心想这人还真是没皮没脸。

    万季堂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早已习惯他们这番模样,现在只当作眼瞎耳聋一个劲儿往前走。太子听到楼照话中提到自己,有些无措地望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这傻样,万季堂心中风凉至极地想:还没看出自己早就成了这对男女调情的一环了吗。

    这一路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没走到宅子前,江景就看到开吉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看到太子安然无恙地恢复了神志,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向着他们跑来。

    一桩大事完结,众人都心下畅快,午时少见地聚在一起饮酒享乐。有些是宫里运过来的陈宫佳酿,还有些姑娘们酿的清甜花酒。一张张桌子拼在一起摆于院中,几乎整个后院的人都落座两旁,坛坛酒启封,醇香满园。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万季堂眯眼四望,忽然无端开口:“花圃里那些花种,是师父给我的。”

    江景和楼照闻言心虚地停下饮酒的手,花圃里的花?第一天到来时他们的马狂吃乱造的那些吗?

    悠长叹息从万季堂口中释出:“她老人家无事时爱采些花种,我看着新奇她便交给我保管,那日下山时我一齐携带了下来。”

    院落依旧热闹,但三人的小角落却兀自寥落下来,江景听出万季堂话音未断,不敢妄动,侧耳倾听他继续讲述。

    她猜得不准,万季堂说完这两句话后便止住了话头,再没有言语,自顾自地喝着闷酒。江景和楼照无意惊扰,这段小插曲就这样翻了篇,像是风吹过后落下的一片花叶,零落成泥碾作尘。

    开吉说绪帝吩咐太子恢复后需立刻回京,且得大张旗鼓,越多人看到太子无恙越好。因此尽管太子对此地景象恋恋不舍,还是在这顿酣畅淋漓的酒席结束后即刻坐上了回京的马车,那些傀儡军鬼魅一般地又出现在了宅外。

    江景和楼照在此地逗留已久,也是时候告别了,鉴于之前的计划,他们没有与太子同行,而是预备着去找寻江景父母故居一探究竟。

    宅门前,万季堂起身相送,初云在他身后默默撇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样,江景抱着被塞进怀里的锦衣罗衫,艰难地抽出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却不承想这孩子竟被她摸得掉下斗大的眼泪来。

    “好了,”万季堂拍了拍初云的后背,“丢不丢人。”初云抽抽嗒嗒,又往江景手里塞了几颗饴糖,转身向院内跑去。

    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

    太子抱着那只兔子下车送别,不知道是不是江景的错觉,她总感觉太子在看到那些傀儡军后连样带心整个冷了下来,眉眼里挥不去的愁容,连说话都带着些勉强,银冠乌发带了一水儿的淡漠泠然。

    一阵告别寒暄,众人皆踏向自己应归之路。

    万季堂看着一行人远去,慢慢悠悠地转身回屋,院内吃剩的残饭冷羹还铺在桌上,却半点也不复刚刚的热闹景象。他路过花圃时犹豫地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了进去摘下两捧花抱在怀里,趁着阳光正好向着山顶走去。

    她还是个少女时,本不唤月印。

    老者感应到自己那不省心的徒弟独身上山,微微叹了口气。她原来叫什么名字呢?记不太清了。

    她生于遥远的南方山林,于吞溪山的干燥冷冽不同,那里连空气都带着水雾。村里人个个养蛊,她便也效仿,从山林里捡了条小蛇带回家中喂养。也许是她天赋异禀,又或是那条银蛇争气,到她十六岁时,就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养蛊高手,风光得很。

    她有个胞弟,一事无成蒙昧暴戾,见她有此成就心生嫉恶。她这胞弟胆大得很,趁她熟睡时偷了她的蛊罐,竟想趁着夜深人静将她捂死在床榻之中。她猛地惊醒拼死挣扎,看到屋外人影闪过便大声呼救,可谁知破门而入的竟是她的亲生父母,两人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唇舌。

    原来这对父母早就知晓自己儿子的意图却未曾加以阻止,毕竟从小他们就不喜欢这个整天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儿。她双眼噙泪,心死如灰,意识涣散间,忽听屋外一阵破碎之声响起,她那只有人臂膀粗细的银蛇破罐而出,吐着信子怒然看向屋内施恶三人。

    谁说血浓于水的关系就会毫无隔阂、至善至爱呢?谁又敢说蛇这种生物不会与人生出感情呢?她轻轻揉着银蛇亲呢凑向他的脑袋,冷眼看向地下三具渐渐丧失温度的尸体。此前一向天真烂漫的她一夜之间变得冷硬起来。

    她那晚连夜收拾了家中的钱财细软顶着月光而逃,她一路向北,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可她只是不知疲惫地奔跑,腰上缠着自己的银蛇。

    可家中积贫已久,外面世界的繁华出乎了她的想象,她一路走走逛逛,在钱财消耗完之前找了一份卖酥油饼的活事,接纳她的是一对老夫妻,双眼昏花掌力不济,孩子去了外面打拼,他们又不肯让自己这份手艺失传,于是便招了面善的她来当学徒。她勤劳肯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安定下来。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推着油饼铺子来到街前像往常一样叫卖,一家三口停在铺子面前,看看这熟悉的铺面,又看了看陌生的她,面露疑惑。

    这是老夫妇的儿子携着妻儿回来探望了,两位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孙子笑开了花,那同她年纪相仿的公子朝她笑笑,竟令她红了脸颊。

    不久之后……她与这位名为刘沐的公子成婚,生下一儿,时值乱年,她的丈夫被抓去充当壮兵,再也没回来。同年,老夫妇寿终正寝,一前一后驾鹤归去。她的婆母知晓自己儿子下落不明后茹泪沁血,含恨而亡。

    只能道一声……世事无常。她本以为事情会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这天偏偏不遂她意。

    怕被战乱波及,她带着儿子寻了一片偏僻住处,靠着她的身家本领——蛊术用来赚钱养家。到了而立之年,日子竟也算过得去,她本想在此地长久地生活下去,可没想到她怀胎十月生养的亲生子竟也来算计她。

    也许是自己的那条银蛇吓坏了他,她被沉入水中,无措地想。

    她的巫蛊之术太成功了,以至于方圆几里的人都认识她,以至于有些心怀不轨的人起了贪念。重拾巫蛊之术后那条银蛇几乎就没离过她的身,她的儿子怕这条蛇,更怕她阴晴不定的性格,常常疏远。因此,当她看见儿子端给自己一杯满是清香的茶水后心中带着几分感动毫无怀疑地喝了下去。

    当她再次醒来,就置身水中,手脚被绑起,她睁大眼看向岸边影影绰绰的人们,几乎沁出血泪,漂散在水中,转瞬无影无踪。

    她那才刚满十岁的孩子,听了贼人怂恿给她下药,孩子惯会假戏真做,把那杯茶水端给她时眼中竟无一丝心虚,骗她卸下防备,也骗过了她的银蛇。

    这些人甚至还请了个道士用来压制她的蛇,想着能将其训为己用。她口中发出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哑低笑,下一刻,果不其然见到一条熟悉蛇尾破水而来,将她卷起到岸边,岸上残破尸体倒了一地,其中也包括她的孩子。

    她却没理这些人,挣脱束缚后双手颤抖地伸向银蛇。她性子刚烈,也养出了条重情重义的蛇来。刚才的没顶潮水将她全身浸皱,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自己这副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脆弱又无力。陪伴她二十余载的银蛇死了,为了挣脱道士的法术,拼命展露自己濒死身躯去救她。

    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流干流尽,见闻此景却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万千幽魂在她耳边低低嘲笑,说她倥偬一生简直活得像个笑话。这一阵阵讽刺听在心里,却让她猛地止住哭声。

    不破不立,那天之后,她竟有了通灵的本事。

    她继续向北走,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一座山。灵山寂寂,无人居住,她走到山顶发现了一间小木屋,屋中有书简残留,她一一翻看,惊觉此地本是仙人居所,此山唤为“吞溪”。

    翻翻拣拣,她又瞥见一句诗:秋敛巢虚睡稳,梦破月印清溪。她不懂诗意,却莫名眷恋其中恬静,那天之后,她改名“月印”。

    她喜欢这里,独身住了下来,山上景色奇好,月印凭着一身本领与山建立了深刻联系,山中事事逃不过她内心。几年后的一天,她从野狼口中捡回一个孩子。

    月印本无意在此后余生寻人作伴,可看那孩子惨样还是动了心下悲悯,她将婴儿□□埋入泥土之中吸收灵山精华,给他喂了自己的血才保下这婴儿的命。

    “这孩子是私生子,”天色渐晚,又有幽魂来同月印对话,她处变不惊抱起孩子,耳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我与那负心汉交好,供他吃喝贴钱买药给他养伤,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结果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一天我夜晚起身后竟看见他收拾了家中细软要离开,我扑到他身前问他要干什么去?他开始时还搪塞我,但是我不依不饶,他便恼得对我吐露了真相,说他在东边还有妻儿,要回去看看他们。”

    “我哪能受得了这门子气,当即与他大打出手,可我将他的伤养得太好了,根本不是他敌手,我叫喊的声音太大,他把我拽到院内水井中,抬手就扔了下去。”

    凄厉的狂笑在月印的耳边响起,她叹了口气眼神微敛,缓缓向山顶走去。女人飘荡的鬼魂在月光下几近透明,大笑殆尽,她惨然问月印:“是我活该吗?”

    “不是的,”月印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这位母亲应是在死后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遗弃,一路跟了过来,这才与她说上了话:“你只是太过轻信他人,你还这么年轻,根本没见过多少险恶。”

    女人不说话了,呆呆地飘在她的身边跟着,直到看到月印进了山顶小屋,她才继续开口:“您可以帮我个忙吗?”

    “帮你照看孩子吗?我本来就准备这么做。”

    “不,不……是另外一件,您能不能帮我杀了那负心汉?”

    月印抬头望向女人即将消散的魂影,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入轮回道,如今游荡太久,估计下辈子不会有什么好人生,于是月印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身影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呈星光般四散,嘴角却还噙着笑,缓缓吐出了两字:“刘沐。”

    熟悉名称入耳,月印却如遭雷击。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捕捉女人身影,这茫茫天地却只剩了她和榻上婴儿。月印呼吸猛地粗重起来,前半生因缘罪孽涌入她怀中,眼眶充血,心下沁泪,竟低低笑了起来。

    孩童被她莫名动静吵醒,嘴角一撇哭出声来。可似是陷入魔障一般的月印哪顾得上哄他,这哭声弄得她心烦,她转身走出屋去,一头扎进了外头的溪水中。

    彻骨的寒冷没顶,总算是把月印的意识唤回来了些。她是会水的,就在临海卖酥油饼的那几年,丈夫执了她的手慢慢地教她,音容笑貌仍似在眼前。

    月印感觉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梦中有条大鲶鱼驮她上岸,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她跌跌撞撞地向着木屋走去,那孩子早就停止了哭闹,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衔着手指头好奇睁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她。

    罢了,罢了。月印长叹一口气,淡淡倦倦去摸索自己怀中,眼皮微阖掩去半身寂寥。既然那可怜的女子请求自己帮她报仇,她如何有不答应的理由?月印看向自己手中香囊,里面一直深深藏着那刘沐与她成亲时亲手削发编成的流穗。

    忆昔初结发,恩爱两不疑。现今月印将香囊丢入火中,给这负心汉下了最狠毒的离情蛊。

    之后的事没什么新鲜的,这孩子的母亲来得无名无姓,走得也不清不楚。月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过往的游魂上打听出她的姓氏,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万季堂。

    也许是她太愤世嫉俗,潜移默化地给这孩子灌输了太多消极思想。“有着血缘羁绊的人才是你最应该警惕的,因为他们会利用你的低防备心来对你施加残害。”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万季堂往往会睁大了双眼看着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这小崽子惯会耍无赖,月印又是个没多少育儿经验的人,她之前将自己的亲生儿养成那样一副吃里扒外的性格,对于万季堂也不愿多加严管,只教他些医术,一来二去这孩子竟成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天天撵着山上的动物跑,看得月印每每扶额。

    万季堂慢慢长大,开始意料之中地向往山外的生活,有一次瞒着月印差点跑到了吞溪山范围之外,还是山下的一棵松树给她报信,她才得以在酿成大祸之前把万季堂拖回来。

    那时才十几岁的万季堂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月印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发了怒,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从小月印就讲与万季堂捡他回来那晚的事,并严肃警告他:不许踏出吞溪山范围一步,否则就会血尽而亡。没想到这孩子根本没听进心里。

    从那天起,月印就明显感觉到万季堂那别别扭扭的性子又开始发作,整天整天地见不到人,直到有天一个男人竟闯上山来,万季堂哀求她下山救人,月印一口回绝:连自己都渡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救世人?

    她的冷硬心肠最终还是引起了万季堂的叛逆之情,当晚他就收拾行囊下至山脚。月印失眠了一夜,直到确认万季堂没有踏出那条会使他丧命的界限才松了口气。

    这几年万季堂的事她都清清楚楚,总有草木替她观察。研制出药方救了人、名声远扬、收留了些因疫病被家人抛弃的姑娘和孩童、用婴儿炼药、一夜之间臭名昭著……月印听在心里,不置一词,整日坐在屋中,宛如一尊落灰黯然的佛像。

    屋外敲门声响起,月印抽绪回神,门开了,是万季堂仍然别扭的脸和他怀里的一捧花。

    也许这次能好好谈谈,月□□想。总让草木忙忙碌碌的算个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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