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秦霜把明岚舒扶进家里。

    她给她纸巾擦脸,又泡了热红茶,沉默了一阵,秦霜说:“那次你喝醉了,是许绍恒自己开车来接的。你吐到他衣服上和车上,这么矜贵的一个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当时,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你也说他拯救了你,既然这样,不如就当这段经历是各取所需吧。其实现在抽身也挺好,比人老珠黄被抛弃要强。”

    明岚舒这会儿平静了,倚着沙发靠背有气无力地想,原来她喝醉那天这么狼狈。难怪不论怎么问许绍恒都不肯说,他怕她尴尬。

    可这样的体贴,不过是出于他从小的教养,跟喜欢没有任何关系。

    明岚舒当天睡在了秦霜家。夜里她再次在梦中回到了南都。

    青石板的小巷子,雨水打在台阶上,水花四溅。六岁的明岚舒赤着脚泡在水里,脚趾冰冷。

    迷蒙的雨雾中,有高大的男人来到她面前。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塞了一把黑色的伞到她手里,没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去。她追进暴雨中,大声疾呼:“爸爸,你别走!”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惊雷轰然炸响。

    明岚舒遽然睁开双眼。

    天光已经大亮,这一觉竟然睡到了下午三点。秦霜上班去了,房子里安安静静。

    明岚舒对着镜子洗了把脸,她给秦霜发微信:“谢谢,我没事了。”

    《天净杀》的口碑和票房持续发酵,密钥经历两次延期。最终,这部电影以21亿票房进入当年国内票房top10,打破了多年来华语获奖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的“魔咒”。

    这年夏天,随着明岚舒的爆红,她的工作量和片酬都跟翻了几倍。团队扩招了工作人员,柏原也有了专属助理。秦霜的造型工作室也跟着在业内有了响当当的名号。

    但有人走红就有人寂灭。

    沈翀看完南都酒店的监控视频,拨通了许绍恒的电话。这通电话打了很久,许绍恒听他说完,把快要燃尽的烟蒂摁进烟灰缸。

    “你是量子文娱的CEO,你看着办吧。”

    电话挂断,他又锨开打火机重新点燃一支,全然没觉得最近烟瘾越来越大。

    懒倦地抽了一口,他垂眼打了个电话给Fiona:“帮我把西郊别墅处理了。”

    Fiona差点以为自己听错,集团运行良好,何以要变卖资产。她不得不谨慎提醒:“许生,西郊别墅是优质资产,现在卖的话比较亏。”

    回答她的声音冰凉没有起伏:“不重要。”

    ******

    《天净杀》上线流媒体平台时,再次掀起了一轮热度。不过这时候明岚舒已经进了《美人记》剧组。

    片场搭在粤州影视基地,美术总监翻遍无数老照片和画册,按1:1比例还原出90年代的粤州街区。

    呜的一声长鸣,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入车站。车门打开,人群如同沙丁鱼迅速涌出,涌向这座传说中遍地是机会的城市,涌向他们心中的希望。

    阿芸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她把小包挎在肩上,低头腾出双手去拖身后的蛇皮袋,里面装着棉絮被褥、衣服鞋袜、锅碗瓢盆,沉甸甸的。

    手持摄像机始终处于晃动状态。拥挤的车站、街头电话亭、杂乱的杂货铺,飘忽的人群,无一不在传递浮躁都市的威压。

    这是阿芸第一次来粤州。她的老家是襄城的一个小镇,一个要拿放大镜才能在地图上找得到的地方。十九岁的她,原本在艺校读书,趁着粤州歌舞团到襄城演出的机会,她冲上台给团长跳了一段舞,得到了来粤州的通行证。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对人生的理解通常很简单。总有什么是无论如何不能舍弃的,总有什么是付出一切都要得到的。

    阿芸想当演员,想要成名。有野心有冲劲儿的女孩,常常被认为不道德。歌舞团里的人说阿芸有心机、不择手段,背地里编排下流的谣言。阿芸被排挤被孤立,唯有阿光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阿光是歌舞团新来的美工,鼻梁上架一副大眼镜。他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写小说。团里的人也把他当异类。

    于是,两个怀揣梦想又不讨喜的年轻人在异乡抱团依存。

    拥挤的酒吧,人头攒动,口哨声和尖叫声混成一片。在歌舞团的工资不高,为了供养老家的三个弟弟妹妹,阿芸在粤州的酒吧街找了兼职做伴舞。

    阿光的目光越过喧杂的人群,看到了站在高高的音箱上的阿芸的身影。她戴着金色的假发,画着浓重的眼线,红色的漆皮舞衣,放纵扭动时,肩头,腰肢,大腿无不有技巧地暴露着诱惑。

    像一只妖艳的兽,用涂满亮粉的眼睛,对每一个男人散发风情。

    沸腾的节奏让人的神经麻痹,阿光走出酒吧。寒潮来临时,粤州的冬天没有雪,但夜里有湿冷的风。阿光来到后巷的路灯下,靠踱步驱走寒意。

    当他走到2673步的时候,酒吧的后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了一张白净的素颜。

    阿芸换下演出服,穿着件针织衫走了出来。在看到阿光的时候,她先是一愣,马上又展开笑颜,小兔子一样跳到阿光面前:“这里么冷,怎么不进去里面等我?”

    阿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也才刚到,不冷。”

    不冷才怪,这傻小子说话都能呼出白气。不过阿芸没有点破,她问:“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消息?”

    阿光又摇了摇头,新写的小说再一次被退稿。路灯下的微光中浮动着数不清的尘埃,也许人也如这小小的一粒灰,微不足道。他说:“不想再写了,可能我真的没有天分。”

    阿芸一怔,立刻道:“是他们不懂欣赏。”

    阿光扯起嘴角自嘲:“每次你都这么安慰我。”

    “才不是安慰!你真的写得很好。我还想等你出名之后,指定我来演书里的女主角。”

    阿光:“你......”

    阿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冲他扬唇笑笑:“真的。别放弃,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她笑起来眼睛很漂亮,比阿光家乡的山泉水还要清澈,比阿光见过的所有星空都要明亮。

    阿光咳了一声,从大衣兜里摸出几块巧克力,递了过去。

    为了多赚点钱,阿芸一晚上要跑好几个场子,自然顾不上吃饭。但跳舞是个力气活,又累又饿,容易低血糖。于是,阿光总是随身揣几块巧克力。

    阿芸笑嘻嘻地接过巧克力,不经意间,她的手指擦过了阿光的手背,阿光猝不及防地被冰到了。

    “手怎么这么凉?”他蹙眉打量阿芸那身单薄的穿着,“穿这么少?”

    “穿多了不漂亮嘛。”阿芸不以为意地剥开糖纸:“对了,我要去拍电影了!”

    “真的?”阿光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框。

    阿芸把巧克力往嘴里塞,含混道:“上次那个港城的导演又来了,他说他的戏里有个角色特别适合我。他还说......”她囫囵吞下,脖子因吞咽动作而梗了一下:“还说可以带我去港城。”

    阿光缓缓放下了手,没做声。

    “cut。”演到这里,林耀恩喊了停。

    饰演男主角阿光的祁宴,童星出身,这些年走的是正剧+文艺片的路子,拍的作品比他自己的年龄还多。

    林耀恩把明岚舒和祁宴喊到面前,给他们讲戏:“巧克力是冬夜里阿光给阿芸的温暖,但巧克力的热量抵不住寒风,阿芸的欲望和野心远远盖过了那一点温暖。她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渴望,注定了她要抛下阿光也抛去自己的尊严去走捷径。阿光在听完阿芸这一番话后,就已经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这是阿光和阿芸之间的矛盾,也是接下来这场戏的核心。”

    摄像机再次转动起来。

    阿芸扑闪着大眼睛仰头看阿光几秒,忽然扯住他大衣的衣领,整个人凑上去。她亲阿光的左脸,他扭头到右边。她又去亲阿光的右脸,他把头转向左边。阿芸强硬地把他的脸扳回来,去亲他的嘴。阿光推她,她索性钻进他的大衣里,搂着他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啄。

    柔软的身体紧贴胸膛,阿光耳朵尖悄没声息烫了起来。他被她笨拙的吻弄得发痒,捉住她的手迫她停下来。两人目光胶着。

    静默的对视,更是无声的对抗。尽管我无能为力,可我爱着你。

    林耀恩示意摄影机镜头缓慢地往外拉动。紧拥的情侣在镜头中被越推越远,路灯下他们的面目逐渐看不清晰,无助的氛围笼罩整个画面。

    林耀恩喊了停。听到那声“咔”后,明岚舒站不住了,蹲在地上捂住脸,浑身发抖。

    片场一时有些安静,所有人都明白她在宣泄情绪。

    有野心的阿芸,放弃爱人时,心一定痛得滴血。可是不能停下来,因为吃了很多苦,她才想要得到更好的。明岚舒演得很克制,也只有在停机的瞬间,情绪才被允许释放出来。

    田小田上前,捧着保温杯要给她喂水。祁宴对田小田摆了摆手。他走过去在明岚舒的身边蹲下。

    祁宴拍着明岚舒剧烈起伏的后背,轻声安慰:“假的啦......假的啦......都是假的......”

    不久后,《美人记》的官微放出了这段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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