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瑜侧身坐在圆凳上,手里的团扇一边轻轻摇晃着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一边小心的观察着除了公孙悠之外的其他人的反应。

    除了雪雪那个小兔子还有些沉不住气之外,别的人的脸上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变化。

    “如何?”反倒是余瑜自己,突然觉得期待这些人的反应有些无趣,于是催促着公孙悠。

    公孙悠撑着下巴,那双浅色的眼眸自下+而上的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余瑜:“你不会是想让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余瑜的反应比公孙悠想象的要大,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站在她身后的珠儿被吓了一跳。

    珠儿看见余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之后重新坐下后,她自己也松了口气继续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余瑜抬手整理了一下因为自己刚才动作而落下的额发,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和舍不舍:“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斩断身上的红线罢了。”

    她伸出手,将衣袖撩起,那节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蜿蜒,在那之上一条红色的闪着金色光辉的红线缓缓垂落,另一头不知道蔓延到了谁人的身上。

    明淼听见余瑜的话原本从原本躺着的姿势坐的端正了起来,手里的葡萄也放回到果盘里,她盯着公孙悠生怕她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公孙悠安抚的看了一眼明淼,随后看向余瑜,有些好奇为什么现在余瑜才想要解开这条红线:“是这一世出了什么问题吗?”

    晚云收的手札里并没有记载任何有关鲛人的事情,但牡丹和红俏认识余瑜已经有几百年,从她们的口中公孙悠或多或少的了解到了一些有关余瑜和她的爱人的事情。

    鲛人的记忆总是很好,他们会记得自己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所以妖界和人界的话本中鲛人总是长情的代表。而余瑜是公孙悠唯一认识的鲛人,也是她所接触的所有非人之中最是用情至深的一个人。

    她不太相信是因为余瑜自己觉得厌倦了。

    虽然,余瑜的心上人是个人类。

    “牡丹她们讲故事总是会夸大其词。”余瑜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公孙悠分别到了一杯茶水,她低头吹开杯口的白色热气,轻呷了一口热茶,“我的故事自然要我自己说给你听才是。”

    余瑜将手里的沾着口脂的水杯放到桌面上,垂眸看着茶杯里捡起一圈圈涟漪的水面,她想到了不知道多少年前,自己第一次从海底走到岸上来的时候。

    *

    太阳刚刚从海平面升起,海边的小渔村的屋顶上就已经开始冒出袅袅炊烟,这里的人家都是靠着大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大海的馈赠一代又一代的生活着。

    那一天,村口张阿伯家的渔网里网了一个姑娘上来。

    听说了这件事的大家都聚到了村外的海滩上,那个姑娘缩成一团,渔网兜头而下脚边还有缺氧的海鱼不停的扭动挣扎着。

    姑娘身上的衣裙被海水打湿之后紧紧的包裹在身上,她的头发也如海藻一般卷曲着挡住了半张脸。

    海面上有风吹来,卷着海底的咸腥。

    看着瑟瑟发抖的姑娘,张家阿婶想到了自己家里早要的妮儿,若是还活着,应当和她差不多年纪了。

    想着,张阿婶跑回家抱了一床被子将湿透了的姑娘裹了起来,驱赶着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去去去,家里的活计都做完了?昨天的海货都晒起来了吗?就在这里看热闹?”

    随后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怀中止不住发抖的姑娘,低声安抚着这个和自家妮儿一样的姑娘。

    “别怕啊,婶子把他们都赶走了。”

    村长姗姗来迟,看着张家媳妇将这个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姑娘搂在怀里的模样,将人赶走的狠话一时间说不出口,他佝偻着背双手背在身后,低低的叹息了一声:“那就先把她留下来吧,和海生一样。”

    她尚且听不懂岸上人说的话,却记住了村长刚才提到的那个名字。

    而她自己,被叫做小鱼。

    她并不反感这个名字。

    小鱼,小鱼……

    她知道鱼是什么,所以她喜这个名字。

    阿婶给她换上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衣裳,看着那张年轻又懵懂的脸,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下。

    害怕被小鱼看见又赶紧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

    阿婆的手里握着鱼骨做成的梳子,一点一点的将小鱼湿透了的和海里植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梳开。

    小鱼低着头看着落在地上的海带,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水面上的人不喜欢这些。

    那珍珠呢?他们会喜欢吗?

    小鱼看向镜子里和水面上的人长得一样的自己,她想起了曾经那个掉进海里最后沉没在自己的贝壳外面的姑娘,她的身上隐约的带着这个人的味道。

    被大海稀释之后也依然能够辨认出来的味道。

    是那个叫做海生的人身上的味道。

    踩着海边细软的沙子,小鱼低头将头发里的水拧干,脚边的竹篓里放着大大小小的四五个砗磲和贝壳。

    有几条渔船今日收获丰富,他们提前收了船看见岸边的小鱼朝她打着招呼:“看起来小鱼今日也收获不小啊。”

    小鱼抬手擦了一把额上滑落的海水,一张姣好的芙蓉面上带着灿烂的笑。

    渔船上年轻的汉子门脸上迅速的飞起几抹酡红,旁边的长辈见了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阿伯阿婶,我回来啦。”小鱼的手里提着两尾海鱼推开了小院的篱笆门,院子里一个陌生的男人正低头劈着柴火。

    张阿婶擦着手从灶房里出来,招呼着小鱼洗手吃饭:“快洗洗手吃饭吧,老头子和海生也来吃饭吧。”

    海边的人家将从海里活下来的孩子用大海起名,海生就是从海难里活下来的孩子。在这个小渔村里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如今为了回报村子里的人他每天都会轮流帮村里人干活。

    那些年迈的长辈们,他还会额外的送去每天打上来的鱼货,今日正好轮到张阿伯的家里。

    海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听见阿婶的呼唤将手里最后两根柴劈完之后才停下了动作。

    小鱼摆好碗筷坐在桌边偷偷的观察着这个人,他不爱说话除了每天来的时候和走的时候,小鱼在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

    但,也不是从没有听见过,那是和海浪拍打礁石一样让人心情愉悦的声音。

    鲛人善音律,哪怕是在岸上她对声音也比其他人更要敏感。

    她也看得见那颗被自己弄丢的龙珠,就在这个人的身体里。

    海生背对着小鱼,他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上难以忽略的灼热目光。

    这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也是村子里最大胆的姑娘。

    四个人分别坐在桌子的四边,海生的位置正好在小鱼的旁边,手臂动作间他难免会看见小鱼上滑的衣袖下那节比之海底白色贝壳还要白的手臂。

    海生像被烫到了一样迅速的移开了视线,他想起来前几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在礁石下的浅海里凫水时,听到岸边村里的年轻人说的话。

    下流的、自以为是的对着村里的姑娘们品头论足。

    海生低头扒饭,他不想将自己和村子里的男人画成一派,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远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崇高。

    吃在嘴里的鱼肉好像变了味道,他低头闭眼间眼前浮现的总是小鱼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的那张脸。

    阿婶和阿伯躺在床上,海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闷热。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在屋顶和沙滩上洒下一层银色的光辉。

    小鱼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她低头看着脚下翻涌着的白色浪花,鲛人在水底可以看的很远,岸上却连很近的东西都看不太清楚。

    她只穿着裹胸的小衣,赤裸着一双脚从礁石上一跃而下,像是一尾鱼轻巧灵活的没入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下。

    “小鱼姐姐回来了。”海面之下的另一个世界,小鱼见到了从龙宫里溜出来玩的其他鱼儿。

    他们围在小鱼的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龙王的女儿回来了。”

    “那个人类已经死掉了。”

    “是的是的,龙女说人类的寿命太短了,下一次她要选一个长寿的。”

    “那龙女和那个人类之间没有真爱吗?”

    小鱼飘在海里,周围五彩缤纷的鱼儿们吐着泡泡说着自己所想的爱情,七嘴八舌,五花八门。

    “真爱又如何,百年的光景对我们而言不过须臾。”龟相慢悠悠的从远处游来,“龙王准备亲自给公主选一个更好的姻缘,还有你,珠子到不重要,玩够了就赶紧回来。”

    “记住,不要爱上人类。”

    小鱼从水面上了岸,她的双手撑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海藻一样的黑发包裹住她圆润的肩头。

    小鱼想,她会用红线将自己和爱人绑在一起,这样就算是两个人天各一方,她也能顺着红线找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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