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雪停了数日,又赶在除夕之前漫天而落  。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

    权臣柳相治水返京,官家的身体突然好了许多,下令开国库,给京中百姓发放了过节的银两和物资。上次这般光景还是十年前。大街小巷中,人人俱欢颜,道是太平盛世又要回来了。

    因着节日将至,达官贵胄们也开始互相走动,大红灯笼高挂街头巷尾,于万千白雪中点亮长安城的夜。而要说整个长安城最繁华之处,那当属权贵聚集、酒色沉醉的平康坊。而今年平康坊最热闹之处,是为永春楼的美人席。

    每年在除夕之前,平康坊的秦楼楚馆都会举办年末歌舞宴饮,被风流客们称为“小除夕”。自那花魁徐莺儿消失后,永春楼等同是失了势,也没什么水花了。可今年,那永春楼的入场券价格突然一跃登天,成了整个平康坊最为高昂的。虽如此,风流客们却仍趋之若鹜。

    天寒地冻,在门外泼盆热水,都立马能在空中结成冰霜。

    茶三娘玉澄早早就带姬玉笙去买好了过冬的衣裳,不同款式颜色的买了好几件,有些过于花花绿绿的姬玉笙实在是穿不来,掌柜们软磨硬泡,让她试上后,围着拍手叫好,赞不绝口。

    姬玉笙对着镜子里穿桃粉色锦袄的自己沉默不语。

    茶三娘道,你还小,可不要穿着亮堂明丽些,整日穿的不是青的就是灰的,跟出家了一样。

    姬玉笙道,我二十了。不小了。

    茶三娘道,二十怎么不小,你同我和玉娥都是玉字班辈,又是最后来茶馆的,便就是我们的小妹。明明小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老成得很。

    “瞧这脸蛋,不是什么浓眉大眼,但怎就生的如此好看呢。”茶三娘捧着姬玉笙的脸道,“说是明艳吧,但又明明是清丽那挂的,五官是那江南温婉之气,但结合在一起,又俊秀如山岚。”

    “三娘,今日我要去永春楼。”姬玉笙放下她的手,“若有人闹事,你让小二去叫我。”

    “你做事向来是有数的。你既要去,我便不多问。倒不用担心茶馆。那甘水院的最近像是蔫了一样,掌柜的都不知哪去了,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倒是永春楼,今日怕是人满为患,鱼龙混杂,你自己小心些。”

    “好。”

    “早去早归。”茶三娘又从柜台拿了些碎银放到姬玉笙手里,“拿去花,家里不差钱,玩得尽心些。”

    姬玉笙出门,走到十字街,就已经快被堵住了。

    人太多太多。

    眼见着永春楼就在前面不远处,姬玉笙龟速般挤过一个又一个肩膀,这才堪堪到了门口。

    “真想进去看看里面是何光景呐。”

    “你要不找那冯老二带你从狗洞爬进去,只怕是被赶出来的时候要不好看了喽。”

    “哎哎,听说了吗,柳相今日也来了。还有很多朝中重臣也一同来了,要在美人席上聚会宴饮,黄妈妈要忙死了,恨不得把全长安的好厨子都雇来呢。”

    “姑娘,可是来看美人席的?”有个商贩打扮的人拦住她,又朝她挤挤眼,“我可以悄悄带你进去,只要这个数。”

    姬玉笙没有搭理他,将手中的黄金签交与门口小厮,在众人一片艳羡声中进入厅内。

    美人席不在歌舞厅,而是要走一段檐廊,进入永春楼户外的大厅。入场券十两黄金,可坐于后排宴饮。有黄金签者则坐于前台散座,可参与竞拍。若要包厢,则需花费更多。

    姬玉笙被小厮引领,到了位置坐下。

    落座后,她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杨三的身影。

    难道他在前面包厢里?还是说还没到?

    姬玉笙记得那日,杨三手里也拿到了一张黄金签,按理说,他很有可能今日会出现在此处。

    檐廊口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都是京中富家子弟,但直到散座都坐满了,姬玉笙还是没看见杨三的身影。

    舞台中央上来一群舞姬,开始起舞热场。

    黄妈妈站在台下,又要指挥小厮搬运东西,又要忙着招呼客人,所有客人她竟都能一一报上名来,且用不同的话术招待,实乃是人精中的人精。

    突然,场上安静了不少。

    檐廊下浩浩荡荡走来一列长队,中间被一众随从簇拥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剑眉挺鼻,面若冠玉,眼中如乌云压城,不怒自威。

    “奴家恭迎柳大人,柳大人赏脸光临,实乃永春楼之幸。”

    “见过柳相。”

    “柳大人。”

    众人皆起身。

    那位柳相并不作什么回应,径直往包厢走去。他走得很快,后面的随从们都快跟不上他。

    就在这时,姬玉笙看见了杨三。

    他正跟在那柳相的身后,小跑着跟上后者的脚步。

    待一大群人进了包厢后,又出来个柳府的家仆,朝黄妈妈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

    黄妈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面色很是紧张,跟着家仆进了包厢,出来的时候额上大汗淋漓,脸色难看得像是连吃了十根发了霉的苦瓜。

    她远远唤来永春楼的小厮,又似是着急得很,自己也朝着小厮跑过去,步履都有些不稳,差点摔倒。

    “他人呢?”黄妈妈揪着小厮的领子问。

    “不见了,妈妈,他一早就不见了……”小厮哆哆嗦嗦地回应。

    “什么不见了!他怎么能不见了呢!你怎么看的!”黄妈妈一下子提高了嗓音,又引来了其他客人的注意。

    她拿出手怕擦了擦汗,扶着台柱,大口喘出几口气,又压低声音对小厮狠声道,“去找!拼了命地找!掘地三尺地找!若是找不到人,我们永春楼上下全部都过不了这个年!”

    姬玉笙只远远地见着黄妈妈好像很是焦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厮走后,黄妈妈扶着柱子缓缓弯下腰,摘下了手套,把手往脸上捂了捂,又将手套穿回去,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又是往日那张画皮似的笑脸。

    台上舞姬正好跳完一曲,在等着黄妈妈发话。

    黄妈妈走到台上,笑着给众人行礼。

    “欢迎诸位前来永春楼宴饮,今日是永春楼一年一度的美人席,在座诸位都是永春楼的贵客,永春楼今日蓬荜生辉,必将好生招待,让诸位客官尽兴而归。下面先诸位品尝前菜:翠松玉兰卷、竹笋水晶脍、荔枝蓼花酥。祝各位来年官场上势如松竹,平步青云。”

    黄妈妈朝后台拍拍手。

    出来几个衣着单薄的胡姬。天气酷寒,难以想象她们要在这么冷的天里跳肚皮舞。

    “诸位客官吃好喝好,请欣赏我们西域来的美人作《胡璇》舞。”

    黄妈妈唤来小厮,“叫她开始准备吧。今日要露相了,千万叫她把那块遮上,粉施厚些。”

    台下饮酒作乐声一片,有人朝着二楼包厢中的人影敬酒,也不知那里面的人能不能看到他。

    一番觥筹交错后,主菜也上来了,后面又过了几个歌舞节目,终于到了这场美人席最后的重头戏。

    美人席的竞拍。

    “那位姑娘要来了!到底是不是莺儿姑娘?!”

    “还有那个大美人!哎,我忘了听谁说的,据说那美人和二楼那位有几分相似……”

    “你可别胡说吧!小心掉脑袋!”

    “不说了不说了,可千万别出卖我啊兄台。”

    黄妈妈上台,朝身后招手。

    “这便是近日来,我们永春楼备受关注的那位神秘姑娘了。竞价最高者可当众揭其面纱,并与之同饮合欢酒,将其带回府中。”

    台后出来一个身裹洁白狐裘之人,面上亦是白色素纱,手抱一白玉琵琶,似是从雪中而出。

    那人安静地坐下,开始弹奏。

    歌声依旧宛若天籁,仿佛接下来的一切都与发声之人无关,她只是来唱曲的。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三年忽过,如一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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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着身段,啧啧啧,当年的莺儿不过如此。”

    “若是带回家中,饲之藏之,岂不风雅?”

    客席开始竞价。

    “十万钱起。”

    “三十万!”

    “五十万!”

    “五十五万!”

    “一百万!”

    “五百万!”

    “一千万!”

    台下一片安静。

    “哪位客官出的千万钱?”黄妈妈笑问。

    散座上有个人起身。

    “这是,赵真元赵太仆?”

    “是他。他定是听说这姑娘像极了莺儿姑娘,这才来竞拍的。都三年多了,还这般挂念,不惜以千万钱拍下和莺儿姑娘相似之人,只为共处一夜,真是用情至深啊。”

    “所以都说他是天下第一的有情郎呢。上面也知晓他的为人,对他颇为重用。”

    “恭喜赵太仆,竞拍成功。请上台来,揭晓姑娘芳颜。”

    那赵太仆走上前去,从袖子里缓缓挪出手帕,拭了眼角,两手握住身前人的面纱,重声道,“莺儿,是你吗?”

    众人一片唏嘘。

    面纱缓缓揭开。

    众人皆翘首去看。前排有人大呼出声,又被按下了。

    赵太仆和黄妈妈的脸都白了。

    “怎,怎么是你!”

    柳舒鹤抄起桌上的合欢酒,对着二楼包厢意味深长地笑,一口一口,慢慢抿掉杯中酒。

    接着又抄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酒液从唇边浸出,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流入衣衫之下。

    “父亲,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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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出自《诗经.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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