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鹤沐浴完,擦完香,披着长发,甫一回到厢房,刚好见着案桌前的人落下一颗泪珠。

    那颗泪无声无息,不知其掉落到了何处。

    沉默如烛台之上,火苗微弱燃烧。

    没有再多了。

    唯一的那颗泪,仿佛是不经意间从她眼眶溜出来的,或者是洗完脸,残留在面庞上的一颗水珠。

    仅此而已。

    此刻的溪山镇万籁俱寂。微小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不久之前的万家灯火,如一盏床头灯,被困倦的神明温柔吹灭,沉入梦乡。所有人和事,都即将进入下一个春夏秋冬。

    今年的最后一个夜,就要结束了。

    柳舒鹤久立在门外,迟迟没有进门,手边的衣摆被他揉得皱成一团。

    他悄悄带上房门,来到檐下,撑起一把黛青色的伞,往厨房而去。

    “银耳羹煮好了吗。”

    “好了公子。”

    柳舒鹤拿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碗,在碗底垫了一小颗冰糖,开始从小锅里盛银耳羹。

    “公子,已经耽误太久了。该出发了。”阿秋道。

    柳舒鹤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阿春和阿秋即刻单膝跪下。

    “是公主的意思。”阿春道,“公主的原话是:变天,瞬息间,速归。”

    柳舒鹤没有说话,小心地捧起那碗银耳羹,就像捧了什么珍贵之物。他用手心捂了捂,似是觉得有些烫了,又从袖中拿出折扇,轻柔扇动。

    扇了一会儿,碗中温度降了些许。

    他收起折扇,如同例行之事一般,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手放进锅炉的沸水中。

    片刻之后,这才盖上了碗盖,将银耳羹装进保温食盒里,端出厨房。

    “小笙,睡了吗。”

    敲门声打破寂静。

    姬玉笙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已将这封山中来信反复看了无数遍,快要将纸上的每个字都背下来了。

    她去开门。

    “还没睡?”

    “给你煮了银耳羹。”

    “不饿。”

    “我煮了好久的。”柳舒鹤举起另一只被烫伤的手,“小笙,你看我的手。”

    “……端进来吧。”

    柳舒鹤走进屋内,将银耳羹从食盒中取出,将碗碟放到桌上,自己去了床边坐着,撑着手臂稍稍后仰,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小笙,你冷不冷?方才见你在外面站那么久,要不要再给你房里添些炭火?”

    “不冷。”

    “味道如何?不好吃我去重做。”

    “不用。加了冰糖?”

    柳舒鹤点头,侧身卧到床上,揪着被褥,“小笙,你说,要是以后我们两个无处可去,就去镇上开家糖水铺子,好不好?你负责招呼客人,我负责做糖水,阿春阿秋负责歌舞,肯定能生意爆火。”

    “嗯。”

    “嗯?你也这么觉得?”

    “能火。”

    “那我真要去盘铺子了。到时候再请人画张我们的合像挂于店内,这样,旁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两位老板。”

    片刻沉默。

    “怎么了小笙,你那黑猩猩师兄同你说了什么?你今日比以往还要安静。”

    “柳舒鹤,明日我要走了。”

    “你去哪?”

    柳舒鹤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带上我。”

    “我要去找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什么重要的人?我帮你找。”

    “你不认识。”

    “小笙,信我,我可以帮你找。”

    “不必。除夕已过,明日我们便各走各的路吧。”

    “不行!”柳舒鹤连忙跑到房门前,拦门口,“不准你走。”

    “柳舒鹤,你如果不让我睡觉,我可以今晚就走。”

    “那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不好。”

    柳舒鹤站门口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闭眼扶额,原地跌坐。

    “起来。”

    “起不来,头好痛。”

    ”为何?”

    “我屋中炭火早就用完了,天气又冷,就染了风寒,方才实在是支撑不了了,脑中一片天旋地转。”

    “小笙,不信的话,你摸摸我的额头……”

    寒风从门缝涌入,刺骨冰凉。

    柳舒鹤被吹得打了个寒噤,余光瞥见了姬玉笙朝他走过来,数着脚步声开始抽泣。

    “没有炭火了?”

    “没有了。剩下的一些些都给阿春阿秋用了。我自己房内,一点都不剩了。”柳舒鹤红了眼尾,扣着门框道。

    他不去看眼前人,兀自对着门框落泪,又因磕到了指尖的烫伤疼得哆嗦了一下。

    似是越来越委屈,直到把自己的指尖都磕出了血。

    “那些烟花,本来是我和你一起放的……还有红包,本来是我要晚上再给你的……”

    “他还骂我,说我是狐狸精,说我的睫毛像扫帚,你还让他进我们家门……”

    “小笙,我的眼睛真有那么丑吗,明明很好看对不对…….”

    姬玉笙蹲下来,给他递过一张帕子。

    “把眼泪擦擦。”

    “手痛。”

    姬玉笙把帕子放到他那只完好的手中。

    “让开。我要去沐浴了。”姬玉笙道,“房中缺炭火的话,自己去抱床被子来。”

    “要你拉我。”

    柳舒鹤抬头看她,任凭眼泪从眼眶落下。

    窗外。只瞥得屋中昏暗光影。

    只见地上一个人影被拉起,要与站着的影子相拥,片刻过后,又被托至一边,只剩其孤影久立。

    姬玉笙洗漱回来,坐在梳妆台前晾头发,又将师父的信重新看了几遍,最后仔细收好,放入行囊中。

    她熄了灯火,准备去榻上。

    屋内昏暗,拉开床幔的时候,又是馨香萦绕,同那晚的一模一样。

    柳舒鹤平日里身上也是这种香气,可都是淡淡的,不似这般浓郁,像是千万花魂驻足。

    她闻着竟有些上瘾,不自觉往香气源头看去。

    床上之人似乎已经睡着了,裹着被子蜷缩在靠墙的那侧,没有动静。

    等她躺下后,发现柳舒鹤已经转了过来,正枕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小笙。”

    他轻轻唤她。

    “我给你讲故事,哄你入睡,好不好。”

    姬玉笙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她只顾着看着他张合的唇,有些挪不开眼。

    等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就要碰到他的脸。

    “怎么了小笙?”

    “无事。”

    柳舒鹤将她的手捉了回来,覆在自己的面庞之上,让那根根指尖抚过自己的眉,眼睛,鼻梁,直到双唇之间。

    最后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那一刻,姬玉笙觉得自己疯了。她竟很想揉上去,将那两片薄唇搓红。

    柳舒鹤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垂下眼,极轻地吻了吻她的指腹。

    指尖发痒,像有一只蝴蝶掠过。

    姬玉笙闭上眼,将手抽回。

    动作之时,她觉得自己的手臂像是灌了铅一样迟缓。

    “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村庄里,有个小女孩。她很厉害,虽然看着瘦瘦的,不爱说话,但可以倒拔垂杨柳,徒手打死一只熊,每次打猎都能满载而归。村里的人都夸她,说她日后一定是村里的顶梁柱。隔壁村有个小男孩,也会几分功夫,听到小女孩的大名,心生向往,于是丢了课业,专程跑到隔壁村去看她。仅仅是那一眼,小男孩就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从此之后,除了拼命习武,天天只盼着再见到小女孩一面。”

    “后来,村庄和村庄之间进行比武大会。那天来了很多别的村庄的人,但他们个个都认识小女孩。打到最后,小女孩对战小男孩,小女孩直接将小男孩打趴下了。小男孩委屈,想哭,就躲到一处没人知道的角落,偷偷哭鼻子。但那天,不知道小女孩怎么了,也跑来了这个角落哭。小男孩自己还没哄好,就想着去安慰她,没想到小女孩那时正走火入魔,剑气横冲直撞,将小男孩标记成了她的东西……”

    他讲到一半,姬玉笙就闭上了眼,沉沉地睡着了。

    柳舒鹤起身,熄灭了床头的香。

    又躺回来看她,眼中如飘不尽的雪,怎么都看不够。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声呼啸。

    他悉心给她掖好被子,用手指轻轻抚弄她的发丝,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最后将人揽进怀里,无比珍重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我的小笙。我的月亮。”

    第二日。

    姬玉笙醒的时候,就看见阿春和阿秋坐在床前看着她。

    “……”

    “女公子早。”

    “早。”

    姬玉笙揉了揉眼睛,脑中不知为何有一些发晕,“现下是几时了?”

    “未时了女公子。”

    “未时?!”

    姬玉笙连忙起身。

    她洗漱完,看见案桌上的红布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其放进了行囊中。

    等她收拾好,去牵马的时候,这才发现马上放的干粮全没了。

    【小笙,我把你马上放的干粮通通拿来煮粥啦。】

    她突然想起来,某人好像不知何时说过这句话。

    “女公子,莫走,公子说让你等他回来,要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我走了。告辞。”

    姬玉笙往马背上系上行囊,上马,准备先去市集重新买干粮。

    不知同门们在何处,小师妹又在何处,可否有踪迹。

    她开始止不住地担忧,愧疚又占据心头。

    拜她所赐,小师妹双目失明。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在深冬的异乡,独自一人,到底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还没到干粮店,就远远地就看见有人在争吵。

    她不爱看热闹,进店买到了干粮,就上马准备离开。

    经过那热闹中心之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退钱!”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你,还不快给人家退钱!”

    “不退!退钱是不可能退的,我都已经花完了,哈哈哈哈哈,你能拿我怎么办?有本事叫我退钱,你有本事把拖欠的工资给我啊!黑心老板!黑心工坊!”

    姬玉笙回头。

    柳舒鹤也看到了她,手里举着一张画布,朝她跑过来。

    “小笙,我让他家画坊给我们二人画合像,结果你看看她给我们画成什么了!”

    姬玉笙朝那张布看去。

    只见一张装裱精致的缎面画布上,赫然是一盘黄金鸡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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