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画拄着拐杖回到画坊,将拐杖卸下后,发现自己的腿竟奇迹般地好了。

    她试着去按了按自己的膝盖骨。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腿压根就没断。

    碎的,是自己的鞋底。

    怪不得不疼呢。她想。可以省一笔医药费了。

    想到这还嘿嘿笑了两下。

    钟掌柜秃顶,为了长头发,说是要从今年开始带着他一家子早睡早起,已然呼呼大睡。

    颜子画把拐杖放回原处,接着去洗漱。

    洁牙的时候,她一通乱刷,双目发散地看着水面上的无聊树影,脑子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想着想着又乐呵呵笑了起来。

    按理说,像经历了这般大起大落,人多少都会变得有些消极,有的人会怨天尤人、性情大变,有的人会青灯作伴、拜佛出家。无论如何,至少都会不正常个一两天。

    但颜子画只是在那钱庄里面嚎了几嗓子,出来后就像没事人一样了,还有心思帮别人寻人,一找就找到半夜。

    说是完全没心没肺吧,也不像。

    倒像是习以为常了。

    洗漱完,她悄悄摸到仓库,把钟掌柜藏在宣纸堆里的上好灯烛顺出来两根,带回到自己房中,点燃,拿出纸笔,坐到桌前,开始誊写她方才洗漱时脑中的画面。

    她画了一会儿,停下来看看窗外,转转笔,又低头接着画。

    窗外有何风景呢?

    只见钟掌柜一家挂了一排的土得掉渣的大红肚兜和秋衣秋裤,正迎风起舞。不一会儿,舞得最欢的那条秋裤飞树上去了,被树杈子捅出一个大洞。

    底下还有一排,挂的是钟掌柜小孩的尿布,也在舞。

    再有,就是掌柜家的鸡圈了。也都是些早睡早起想长头发的鸡。没什么好看的。

    这般风景,也不知她究竟往窗外看了些什么。

    就这么画了许久。

    到了后半夜,她终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颜子画欢快地抖抖腿,又抬头看向窗外。

    月朗星稀。天色将明。

    她空手捏了个不存在的酒杯,挑挑眉,朝月亮敬了敬。

    还没等她饮下,一片尿布从空中飞来。

    颜子画骂了一句,赶忙起身去关上窗户。

    还好,那尿布被挡在了窗户之外。

    她坐回桌前,对着自己的画作又欣赏了一番。

    咯咯哒!咯咯哒!

    掌柜家的鸡醒了。

    接着钟掌柜也醒了,起来喂鸡,在院内练完五禽戏法,又把他老婆孩子叫了起来。

    “娘子,你看看我头发长没长。是不是比城北老徐的头发多?没有吗?怎么可能?我去叫颜子画来看看。颜子画人呢?又没起?颜子画!都几时了?你给我起来!”

    “半个时辰内不起来,今天保底工钱又没了哈!”

    颜子画拴上门栓,摸到床上,被子蒙过头,闭眼就睡着了。

    而被她留在桌上的那幅画,真乃神来之笔。

    让人不由得感叹,真是好一幅洋洋洒洒、欲语还休,有一气呵成之慷慨,又有精心打磨之巧妙,犹抱琵琶半遮面、绿江潭水绕指柔,的春宫图。

    相较此处喧闹,此时此刻的花影巷第五户人家却安静无比。

    大年初二,这户人家却大门紧闭。

    一日前残留的烟花棒子还留在门前,未有人清扫。

    院内无人。屋内无人。

    像是久未有人居住。

    而在昨夜,周边邻里似乎听到有人在吹拉弹唱、铁器相碰、争吵之声。反正挺热闹的,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就都销声匿迹了。

    昨晚,在颜子画一瘸一拐还没回到画坊之时,姬玉笙就已经到了小宅。

    只见门前站了一人,提灯望月,似是专程在等她。

    那人听到声音,转头朝她看过来。

    那张脸。是柳舒鹤。

    姬玉笙隐隐觉得不对劲。

    柳舒鹤弯着那双狐狸眼,微笑着看她下马。

    姬玉笙直截了当,拿出画像,“柳舒鹤,溪山镇的极乐源在何处?你可见过画中人?”

    柳舒鹤不说话,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进屋。

    脸上依旧是原封不动的微笑。

    “柳舒鹤,我现在没空和你闹。”

    柳舒鹤不作答,依旧保持着同样的手势。

    姬玉笙又问一遍,“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见过画中人?”

    柳舒鹤却环上她的脖子,柔声道,“夜深了,夫君知晓归家了。”

    “柳舒鹤?你发什么神经?”

    “夫君,你在外面的情人,有我好看吗?”

    “柳舒鹤?你是不是喝醉了?还是你吃了什么昏头的药?”

    怀中人不作答,半眯着眼在她脖颈间轻蹭,呼吸冰凉。像是蛇在耳边吐气。

    姬玉笙将人推开,柳舒鹤摔到了地上。

    突然,她看到了什么东西,眼中微愣,紧接着只剩寒意。

    柳舒鹤起身,回到门前,伸手。

    依旧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同方才一模一样。

    姬玉笙没有再问,抬腿进屋。

    柳舒鹤也跟了进来,关上了门。

    月华笼罩。

    他微笑着坐到庭中石桌前,竹影重重,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夫君,想听什么曲儿,我来弹给夫君听。”

    “把你在永春楼写的歌弹一遍。”

    “永春楼?夫君为何要听这个?”

    “想听了。不弹的话,我走了。”

    “既是夫君想听,我自是要弹奏的。”

    柳舒鹤抱起桌上的琵琶,开始咿咿呀呀地吟唱。

    “湖边树色金光尽,夜敲琵琶煮酒温。

    高楼远望佳人影 ,画中鸳鸯戏永春。”

    柳舒鹤唱完,一阵大风吹来,竹影盖过了他的全身。

    等竹影消散,他抬起头。

    姬玉笙已将刀锋横在他脖子上。

    “你不是他。”

    柳舒鹤歪了歪脖子,眼睛依旧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又回正了脖子,向另一边歪去。

    眼睛却依旧粘在她身上。

    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笑。

    “你也不是人。”

    云层散开。

    只见那琵琶板和琴弦之间,全部都是棉絮。

    而“柳舒鹤”的“手指”,早就崩裂开来,只剩下外面那层皮被风吹起,皱成一团,摇摇晃晃。

    下一瞬,“柳舒鹤”朝她扑了过来。

    而姬玉笙比它更快,先行一步将其劈斩开来。

    “师妹!是不是那狐狸精知道什么?如何了?”

    周游推门而入。

    只见地上散落了大把大把的棉花,环绕在姬玉笙脚边。

    一副铁质骨架倒在一旁。

    还有一张破烂不堪的,像是动物皮一样的皮囊。

    周游走上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这是个,棉花傀儡?!”

    他像是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立刻弹跳到远处,“这傀儡之术,还是师父那代有妖人用的,我只听师父说过,怎的又重出江湖了?”

    姬玉笙皱起眉头。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了。

    地上层叠的棉花之间,有一张“乐”字牌。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张纸片。

    拨开那些棉花,将那纸片捡起来,上面写了一行字。

    似是没有写完。

    【小笙,救我。他们来】

    事到如今。

    唯一的线索,柳舒鹤,也不见了。

    姬玉笙又去屋内一番查找。

    可屋内还是和早上走的时候差不多。只有柳舒鹤的房中稍显凌乱,却没什么有用的痕迹。

    “大师兄,师姐发现什么了?”

    门外的三位月居山弟子朝着屋里张望。

    姬玉笙正好从屋内出来。

    “姬月师姐。这是路上买的卷饼。给你带了一份。”

    “我不吃。多谢。”

    “月师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记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人。”

    姬玉笙没有回应,去了门口远远一个人站着。

    她想,既然柳舒鹤被绑走,那就说明:第一,柳舒鹤肯定和极乐源脱不了干系;第二,有人知道她要回来找他,所以提前埋伏,要么就是柳舒鹤因为自身和极乐源的恩怨被带走了。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又不仅是私人恩怨。也是冲她来的。不然没必要放个傀儡在此。

    那只傀儡是按照柳舒鹤的样子做的,还模仿了他的部分神态动作。她不知这傀儡的原理是什么,可应该不会短时间就能做得如此惟妙惟肖,且叫人第一眼看不出任何错处。

    她还是在那傀儡倒地后,手指处露出一丝棉花才确认的。

    这傀儡,是在他们来抓柳舒鹤之前就准备好的。

    也就是说,早就有人盯上他们了。

    是谁早就知晓他们住在此处,又知道姬玉笙会回来找柳舒鹤呢?

    而这一切,又都是建立在柳舒鹤并非极乐源一员的前提下。

    如若柳舒鹤本身就是极乐源的人,那这一切无关旁人了,就是他自导自演的陷阱。

    他不是没这么干过。他就是这样气他父亲的。

    柳舒鹤会是极乐源的人吗?

    可若他是极乐源一员,他为何要纵容关外那场火?还有,又为何要做只傀儡在此候她?

    她暂时找不到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

    所以目前来看,柳舒鹤应只是和极乐源有关,或者有什么恩怨而已。

    姬玉笙努力回忆和那只傀儡的对话,试图从中扒出什么来。

    好像只有那首诗有点用。

    【湖边树色金光尽,夜敲琵琶煮酒温。

    高楼远望佳人影 ,画中鸳鸯戏永春。】

    湖边,树色。金光尽指日落。敲琵琶而非弹奏,应是指的雨声。还有高楼。

    难道说,这首诗,意指这溪山镇的极乐源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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