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酣春,晴午

    都阙邮电大学信通副教学楼教职员办公室

    “唔...我看看。”年迈的指导教师扶了扶银色的眼镜框,仔细翻阅着手中的打印文件,“余冬啊,你确定你现在就要交选题报告?虽说不是没有先例,但系里一般还是尽量要求学生完成全部大三选修课程再在大四第一学期正式开始论文选题。”

    “王教授,实不相瞒,关于毕业论文,我目前已经完成第一稿四分之三的进度了,有关选题的模型和测算数据我也已经全部整理好可以随时配合篇幅内容使用。如果您能允许拟题通过,我有把握可以在放假前完成论文终稿包括答辩环节。”

    导师将手中的纸张轻轻放在办公桌面上,摘下眼镜,长叹一声后注视着余冬的眼睛,“余冬啊,你这几个学期以来的努力和进步大家都有目共睹,现在成绩也到位了,你实在没有必要将自己逼得这么紧。现在才大三,离四年大学生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呢,你该多去好好享受校园里的时光,而不是急着一股脑将以后的事都放在今天做了。瞧瞧你自己,这都把自己搞得越来越阴郁了。”

    “王教授您不必担心我,我知道我自己。我只是...想趁着还有些想法上的激情,还有那么一点热爱没消失之前赶紧把它们都兑现了,仅此而已。都是我热衷去研究,去做的事,并非出于逼迫,您大可以放心。所以,这个选题您觉得可不可以过关?”

    “激情?热爱?还热衷?”导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文件,“你谨慎谨慎,你确定你想做,你有能力做你写的这个‘数位化超短波无线通信及无阻扰跳频数码广播的业余应用与民用普及’?这可不是一个本科的论文选题,你这提出的技术应用概念对于一个大三学生来说是不是有些超纲了呢?”

    “我确定我可以完成对上述概念的基本阐述与相应技术模拟实现过程的论证。”

    “...唉,你这都哪边起的心血来潮?...这数字广播倒不是什么新鲜东西,针对广播领域的数位化应用从商业角度上来说呢,前景不大,但从社会民生的层面出发的话,未来还有不少发展的空间,尤其是超短波通信的无干扰保密技术在现代的普遍应用,军方和航天领域的人应该会对你提出的概念感兴趣...可是业余和民用,还有无干扰...这个...我倒是新鲜听说...”

    “所以?”

    “...唉,现在的大学生可都开始在讨论第五代移动通信技术了,这届的毕业生一个二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将自己的学术研究和相关创新概念往那上边靠。你倒好,还揪着无线电和广播不放。”

    “.…..”

    “这是好事!”只见那导师又戴上了眼镜,转椅转到一旁,拱着颧肌,点上唾沫,在手边厚厚一叠的文件中翻出了一张空白表格,递给身后的余冬,“这样,下个月市里正好有个大学生学术竞赛,这周末报名截止。你就用你的选题,拓展一下里面的概念或者自己做个实验样品,随你怎样都好,去参加比赛,如果...”导师又扶了扶镜框,转椅稍微挪近书写桌下,“如果你能给你自己拿回来个什么名次,那我就考虑提前审核你的论文选题。”

    余冬坦然接过表格,“好。谢谢王教授。”

    “对了,系里明年的保研名额还没定下,你成绩和表现也不错,可以争取一下。还有,别老是整天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做派。端正态度,收起你的消极心态,知道吗?”

    “嗯。”

    半边亚克力书柜门被轻轻阖上,敞开的那半面书架上,一个精致小巧的球形水晶奖座被从最顶的一层里小心托出。

    “认真起来的他还能怎样。那个比赛上他一个人一举拿下了两个组别的最佳奖项。我记得很清楚...他终于有个人样,穿着西装在台上的聚光灯下发表领奖感言的时候提到了我和老江的名字,那一刻我是真的由衷地感到骄傲。所以当晚我和另一个哥们就拉着他庆祝了一通宵,从万花池喝到三竹里,又从狐狸巷吃到听江口,三个人天昏地暗到第二天傍晚还意犹未尽。”

    “.…..”

    “好吧,准确来说是两个人。他第二天上午就回学校继续捣鼓他那小电台去了。”

    水晶奖座在手中被接过的除尘布轻轻擦了又擦,锃亮透彻如初。

    “你也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奖项名誉这些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他事后甚至跟我说在那场竞赛里他最大的收获只是在最后的交际晚宴上认识了几个软件工程专业的优秀学生和实习程序员,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以及那不算微薄的‘研究资金’。那些对他的竞题感兴趣对他抛出橄榄枝的评委他一个都没记住,而一时轰动他们整个学院甚至学校的两个奖杯甚至被他随手扔在一旁...啊对,我们替他收好了。另外一个在另外那哥们那里。”

    “.…..”

    “说到这里,谁也以为这样一个多次从自己踩出来的深渊里爬上来的人...他的远大前程这次真的可以扬帆起航了,毕竟他真的再一次凭自己完成了蜕变。但是...他勤奋振作的那个过程太过顺利太过瞩目了,以至于乐极忘形的我没有想到,我长久以来所调侃的依存症...居然是真的...”

    一只手随着沉重而无奈的叹息,重重地撼在闭起的那半扇书柜门上。

    “明明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一个别人口中所说的恋爱脑,更不是什么重色轻友之人...但大家当时真的就是被他那种努力变好的表象冲昏了头脑,忽略了这回事。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确是一个医学意义上的互累症患者,而且...我后来仔细回想,他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的症状,其实...自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从未真正缓解过,他自始至终只是在不同的依赖对象中无意识地加深自己的病情...年深月久,以至于当我们后来逼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他的互累症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那些年他没有疯掉,没有寻短见,还真是多亏了那条小巷子,多亏了他那些幼稚的反抗,那些陪他一起闯闹的手足...也多亏了林澍,多亏了那个无线电发射器...但我...”

    “…...”

    “...我作为他的朋友却一直都没能真正帮到他,是我太蠢了...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症结在哪儿,不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到底跟什么在牵挂着,以至于忘了他曾经到底失去过什么...他愣是一个人扛着这种症状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我却还笑他总爱跟自己过不去,老是跟自己较劲。如今想来,那时的堕落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一种救赎了,有血性地活着起码总有一些时刻能盖过对某种事物的依赖性,还能为自己也算是好事了。”

    “.…..”

    “你说得对,那种得过且过的生活到底称不上安宁,如今是法治社会,混乱会逐渐走向秩序,那些胡同里的打打闹闹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书柜门上的手掌慢慢握紧成了拳头。

    “唉,是我大三暑假前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了。我当初就不应该撺掇他去主动追求林澍。可......对。窗户纸终究会被捅破...但,就是因为这治不好的玩意儿,我,我是真的替他不甘,明明...明明他离彻底解救自己就差那最后一步了...可就是半步之遥,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走进了大雨中,赤身裸体地将自己陷入泥沼里...!”

    二零一七年,春末,傍晚,小雨

    都阙邮电大学信通主教学楼二楼走廊

    窗外暗金色的天空在卖力地充当布景,细密的雨滴像好奇的观众一样不停拍打在玻璃上助兴,黯淡着旧事恒常,流淌着新生迭代,取替一切本要被记住的。

    “恭喜你啊,余冬。”

    面对着眼前端庄优雅地背着手,扬起嘴角,嫩着酒窝,一如往时展露着明朗而欣慰笑容的林澍,手里拎着考前助教复习课材料的余冬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没有表情,愣在了原地。

    “唔?你还好吗?”

    一如当初的表情,当初的问候。

    “余冬,我是认真的,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你真的做到了你当初跟我说的目标,我们大家都记住了你了。”

    半晌,余冬终于启唇,迟疑说道:“可你的小组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却没有...”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大家都是公平参加竞赛的,各凭本事,有输有赢是正常的,况且,能为系里和学校争光,不论是谁做获奖的那个,大家都会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的。你也应该为你自己感到高兴才对。”

    “可我...”余冬抬眸生涩地看着林澍的眼神,“如果我说我是...不,我现在做到我以前跟你说的...我也不再怯场,不再逃避,不再活得像一个影子一样,也可以为你做到更多了。那你还会...”

    “不,余冬。”林澍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却还是藏含不住眼里的不忍与无奈,“你就是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影子,不是透明的幻影,更不是谁的配衬或者属臣。你不用总是想着为别人怎样,你应该多为自己去想想。”

    “可我...”

    “余冬。”林澍的口吻更加认真了,“你总说我是一颗太阳。但我不是。你也不是一颗月亮。无论是图书馆里的你,教室里的你,还是舞台上的你,那都是有色彩有想法的活生生的你自己,余冬。”

    窗外的雨势更加猛烈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可你对于我而言远不止于你所觉的轻重。”

    “那你有没有试过为自己去超越那缕轻重?就像你自己曾经说的,大学里你学到的最好的本领就是懂得如何去自己教会自己,你也一样可以教会自己如何去放下那些依附和自卑的念头。”

    “你是不是也想说我一直都在舍本逐末追逐着错误的目标?”

    “不,你的目标没有错误,只是你出发的地方不对而已。”

    “但我还是喜欢你,忘不掉你,想为你继续奔走下去,仅此而已,难道这样就是不对了吗?”

    一道紫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忽如其来的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连带着走廊窗户的振动,几乎彻底掩盖了余冬说出口的话语。

    “我拒绝。”

    另一道闪电从天穹蔓下,又一次清晰地点亮了整场黄昏,照亮了二人难堪的面容。

    “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说了,就当是我一厢情愿。”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半厢都不要情愿。对不起...我不想连累你,更不想害你,我没办法以我自己来为你的人生和理想负责。”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明亮,那么炽热,却连我观瞻的权利都要剥夺?”余冬迫切地回应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余冬,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其实一直都在发光,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发光而已。我本以为这段时间你已经意识到哪怕不用依靠别人只为了自己的热爱你也依旧能够打破那些迷障和黑暗,看到你自己想要去的目的地。可是你为什么...还是...”

    林澍开始喘着气,滚烫的目光落在了余冬手里的课题材料上,声线哽咽起来,“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为我准备上课材料了,谢谢你......其实我一直以来,甚至在那次的事发生之后还愿意接受你的帮助...是因为,是因为我每次都想在新生的复习课堂上让更多的人知道准备那些精美的,详尽的,周到的幻灯片和考纲列表的人他的名字叫余冬,是一个很聪明很热心的学长,是一个每每提到他是我的同届同学会让我感到骄傲的优秀榜样,是一个我很感激的,一直都愿意无私帮助我,让我从惋惜变成敬佩的好朋友。”

    “...”

    “可你把他们都拒绝了...他们那么热切地想要结识你,想要求助于你,想要你照见你自己其实是多么鲜活,多么充实。你没有看见他们。余冬,大家都没有忘记过你,是你忘记了你自己。”

    “林澍...”

    “我还是那句话。”林澍没有再从余冬手中熟稔接过那份悉心准备的助教材料,避走了目光,不再有任何停驻,径直从余冬身边擦肩而过,一抹清冷坚定的身影划破了玻璃窗外从未真实过的春色,行完了那段昏暗的长廊。

    那也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擦肩而过。

    奔跑的拾荒者也终究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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