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水晶奖杯被小心放置回书架的顶层中,再一次被颀长的手指轻轻推回去阴影里。

    “嗯,‘人生是一个持续在失去,一点一点把自己交付给熵的过程’,好句子!我待会得找张纸写下来你这句话。我虽然不知道他曾经还失去过什么,但那一次应该是他那时的有生之年里...呃...我是说有生以来,所有的‘失去’里算排得上号的一次了。没办法,在其他人眼中看来,这一事完全就是无得无失,但他就是跟丢了半条命似的,我们也无能为力。”

    不舍的手指一再轻轻擦拭,试图淡去水晶面上的指纹。

    “唉,初见的震撼没能恒存,再见倒是能...所幸,夏天很快就到了,在他剩余的还算清醒的日子里,他花上最后那点心力和精力每天在半醉半醒间将那个试验性电台彻底完成了。对,你没听错,这个所谓的校外作业是他和咱另外那哥们两个联手,每日不停地连续捣鼓了五个月,外加后期在其他学校三个私底下搞软件的同学的帮助下才勉强搬上了台面运作起来。”

    “…...”

    “好吧你说得对,是搬到了桌底才对~”

    剩下的一半亚克力书柜门被手轻轻推合。

    “大三放假前,那废弃小广播楼真就快成了他终日迷醉其中的小窝了,但入夏时际那里边热得要命,光靠一把灰尘多到像浆糊糊脸一样的蹩脚电风扇除了他自己里面根本就没人能存活,就这恶劣环境还想逼迫我给他免费打工。”

    “…”

    “是嘛!于是那年暑假前夕在我的霸道坚持之下,我又亲自给那里面添置了一台空调和电视机,省得晚上没开台之前大家搁那儿吃晚饭写作业的时候无聊。我必须得说,在那里除了老鼠和飞虫什么消遣都还没有的时候,晚上做完了作业除了听蟋蟀唱歌和玩手机以外,也是除了他自己,其他人真就是坐在那里大眼瞪大眼的...以及,帮他捡酒瓶子和找螺丝。”

    “...”

    “电费?那当然是算校内学生学习资源的...呃,好吧,我们自己其实有发电机~”

    二零一七年,初夏,晴夜

    都阙邮电大学后山废弃校园电台广播楼演播调控室内

    “呼,我没看着你五分钟,就成这样了?”从信通学院主校区一路疾跑回来的江楷抛下了手里的文件和书本,艰难地拉起了趴在了调试台上,手里死死拽着空啤酒瓶不省人事的余冬,“老冯呢?”

    墙壁上挂着的小电视机依旧开着,音量不知被谁调得很低,画面里播放着冯嘉荻最喜欢的晚间节目。

    圆桌上微微翻动的纸张旁边放着冯嘉荻的手机。

    倒后靠在座椅上的余冬死蛇懒鳝一般将头仰得高高的,整个昏天黑地,不成人样。

    “牢冯啊!”江楷探头探身在走廊又大喊了一声,只有回音,没有回应。“这人都喝没了样儿也不管管就这样叛逃了?”

    “嗝...呜...”

    “老酒鬼,冯嘉荻呢?哪儿去了?”江楷又继续摇晃上了座椅上不省人事的软腍雕像,迫切审问着,“醒醒!醒醒!...”

    “呵...呵...呼...别叭叭审了,在这儿,没跑!...”狼狈不堪的冯嘉荻满身是叶片与泥渍,不知什么时候扶着门框站在演播室门口满头大汗地喘着大气,“赶,赶紧的关窗开大空调,热死我了。”

    “我说这么晚你上哪儿去了?”

    “甭提了。”蓬头垢脸的冯嘉荻一屁股直接坐倒在转椅上,眼神无光,摊开了手脚,将口袋里的黑色手机捻了出来放在圆桌上,死不断气的声音说道:“这小子刚刚打开手机不知道看了什么还跟我有的没的聊了两句,我没听清...然后,然后他居然把手机扔外边儿去了!”

    冯嘉荻指着深蓝色的玻璃窗旁那个敞开的却没有一丝晚风吹入的漆黑开口。

    “我...我去给他捡手机...”口袋里一支彪牌银色老式手电筒被抽了出来狠狠立在了桌面上,“破玩意儿,开一半没电了,害得我摸黑滑了一跤滚山腰上去了,还好是给他捡回来了...”

    “你是不是傻?这大晚上的后山有什么你都不知道就这样一个人走出去,连手机也不拿?我寻思你打通电话不就知道他手机在哪儿了吗?你这简直是危险到离了谱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惯他惯到连你自己脑子都发霉了?还是你也跟着喝了?啊?”江楷的责问滔滔不绝,却还是下意识地边拉上了窗门,边用遥控器调低了空调温度。

    “行行行了,这不是我知道个大概方位在哪儿吗?至于吗。没下次了好吧。”冯嘉荻连忙将转椅挪到了空调风口的正下方,闭上了眼吹着冷空气,片刻才又开口,“老江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今天扔手机,明天可就不指定扔啥了...”

    江楷看了一眼兀自在调试台前座椅上不省人事的余冬,摇摇头长叹一声,“唉,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开始为下个学期头大了,啧,功亏一篑,唾手可得...咱还是少刺激他吧。”

    “我可没刺激过他,是他自己点开手机不知道看了什么,估计是这次期末成绩太差了吧,不然哪犯得着扔手机,他之前也没这行为习惯啊。”

    “啊?不对吧,期末他爆杀了我们拿了今年全系第一呀,论文和答辩提前通过了不说,学期综合分数指标比那位还高了零点几分呢,教授早上还提到来着。”

    “啥?哈哈?这酒蒙子都这样了还能拿第一啊,嚯~亏我还可怜他去帮他捡手机...”冯嘉荻顿时睁开了眼,“那他扑棱个啥。”

    “唉,不晓得,我只知道他继续这样酗酒下去下个学期可能就彻底没有酒醒的时候了。不说了。”

    只见江楷将桌面上刚取来的书本与文件整齐铺开,“研究他还不如再研究研究这个...”

    “这什么?”冯嘉荻摇着转椅回过身来。

    “刚回去了一趟图书馆借了些材料,明天不是首测开播了嘛,我得再研究一下相关法律和运营条款这些...”

    “嚯,还得是你...我刚刚看了一下明天好像下大雨,这房子上的发射塔不用再调整了?别到时候没信号又得咱爬上去修。”

    “不用了,那玩意儿能用就行,对信号影响不大的。我看看...”江楷边说边打开了手里的手机,划到了一个缤纷多彩的页面,“配套的收音机电台软件今晚也已经在主流和非主流的手机软件商店陆续完成上架...”

    “对,我还想给他买个首页宣传来着,白天的时候被他拒绝了...我是不知道他是想怎样收获的他的第一批听众呀...”冯嘉荻双手枕头,无奈地望着天花板,又摇晃着转椅。

    “这你不用操心,明天你只需要做好你的那份就行。”

    “我那份?你一说我就觉得好笑,又有点唏嘘...我那医学院跟你们学校就隔着两条街,从大一开始我就天天来找你们玩,都快玩成了你们这儿的人了。现在还真当了个近水楼台,被迫蹲这小破楼当个小导播接线员...这样下去,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学啥的了。”

    “没办法,之后我得负责串流数据监测和电台其他设定的实时把控,真忙不过来当接线导播啥的,可能之后平台数据趋于稳定了,广播设定上也找准适合观众的覆盖方向了我就能来给你帮把手了。至于前期的测试阶段嘛,由于我们也没再额外雇请测试员来确保通信节点整洁,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适合公之于众的东西...而且我的毕业论文拟题也想围绕一下咱这个巨作来展开...所以,还得辛苦你啦,事成以后请你吃饭!地方你挑!”

    “嘁,糖衣炮弹...那今年暑假的特战夏令营咱不去啦?就蹲这儿蹲一个夏天?”

    “训练营先不去了,都连续去了两年了...”江楷仔细地翻阅着文件,一边抄录笔记,“四肢是挺发达的了...” 又将部分笔记涂上高光,“每年暑假总泡在那里也没意思...晒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人...得沉淀沉淀,尤其是...头脑...”一边翻开左手旁的运营指南,“我看那教练挺中意你的,估计再去他就真想招你入伍了...怎样,以后找不着工作你不如就从了他?”

    “你想得美,咱仨他都表扬过,怎么就我得从他了?”冯嘉荻从座椅上坐直了身,“还有,你倒是给我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可都流行直播了,就咱头铁拿这电台广播去跟人家那些疯狂崛起的网络主播和电商硬碰硬,你觉得拼得过人家吗?”

    “咱不是一条赛道,定些来...”江楷慢条斯理着手头上的工作,一边从容不迫,慢吞吞地应答着冯嘉荻抛出的质疑。

    “可咱这开头连宣传都没有,主持人还昏迷不醒个样儿,长的是说得过去可以拿来当招牌,可谁看得见啊?人家那网上视频平台随随便便露个脸直播个十分钟就有几千几万流量,咱呢?”

    “...你这是未打先输..."江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手头的写写划划没有停下,“看不见脸,咱这不是还有个声音的优势嘛,神秘感...你懂的....”

    晚上十点二十七分,演播室里灯火通明,窗外围绕着废弃建筑的蛐歌蛙鸣与莺啭鸮柝无人知晓。

    “我知道事业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我也不想你们两个忙活了这么久到最后只是白忙一场,这可都是你们大学所剩不多的时间和烧脑筋熬出来的心血,整整五个月,多少心思花在这上面了,我真不忍心看见结果只是所谓的付诸东流。”

    “...老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放轻松...你想想,那写书的不也一样吗,有时耗费心力写出几十万字来,也只为在茫茫沙海中收获那一个读者,可要是不写,就连那一丝微弱的信号都发不出去,这辈子也就孤独地困在一个地方了。所以...”江楷继续一丝不苟地翻阅着书页,“这个问题与我们想不想无关,而该是我们做不做。”

    “老实说,我不反对实践这回事,我甚至十分支持你们的这种尝试,我甚至也乐在其中,但...”冯嘉荻的语气愈加认真严肃,“理想跟现实终归是两码事...根据我的观察,现在的市场,年轻人之间真的已经不流行听收音机了。你想想,电台广播对我而言甚至都已经是小学时候的存在了,再后来网络电台甚至都已经取代了传统的无线电广播...连那些世界数码电台都混不了几口饭吃,更何况咱们这个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航行在‘幽灵频段’的秘密电台,一个不小心还可能被触犯法律。”

    “你想说这种媒体传播的盛行时期真的已经过去了?”

    “我想说如今的时代是个视觉时代,人类也都是视觉动物,物质丰富,单纯的声音互动在网络直播这种直观明了,更直击感官的互动方式流行下,它的前景和优势真的不大。”

    “...可我们并不单纯呀,我们做的是单通道数位化模拟跳频电台,而且还带有稳定的过滤机制...”江楷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认真地看着冯嘉荻,“老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这个时代所缺乏,被人所遗失所遗忘的东西,冬子他才有热忱投入去做。也正是因为已经很少人去尝试这样的作业,我们去将它重现才有意义,才能真正做出差异化。我这样说吧,那些网络直播的观众烟幕弹互动,几十几百条嗖的一声就刷过去了,先不论观众打字得花时间还有字数限制,你说那个主播能读到多少条,又是否能将他们全部读完并一一作出详尽的见解分享?但我们可以做到。”

    “可做到的前提是我们得有听众。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在老余那些过往经历催化下诞生的首个专门面向中大学生的情感咨询节目,初衷就是想帮别人的。先不说流量问题,哪怕真有人听,你觉得就凭老余现在的状态他真能给到什么理性正常的解惑答疑吗?”

    “虽然在你我的认识里他确实不像是善于用言辞开解他人的人,如今的他更是没有什么理智与经验去支撑他成为一个可以在情感层面上帮助到他人的主持...但,我还是那句,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一下就知道,我们不能小看他...”江楷扭头看向兀自在座椅上仰头沉睡的烂醉之人,“没准...这个电台是救他,不...他自救的唯一机会了...哪怕是面对他人乱吐苦水,但,吐出来也是吐,总该会好些的...”

    “你说得有道理,但...”冯嘉荻也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已经有些变形的转椅,“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你那么果断决然,还是做不到手起刀落放手一搏...我还是担心到时候如果一个听众都没有,还招来其他是非,这对给这个计划投入了那么多心血的他恐怕只会是另一个重大的打击,到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江楷陷入了沉思,喘了口气,“不,不...我们既然答应了陪他疯一把,那就该信守承诺一疯到底,不计得失...不管怎样,先做,做了再说。老冯你别跟我说你想临阵退缩,我不会放你走的。”

    “你误会了,我还是那个意思而已...我们去做可以,但我不希望这个东西就彻底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出路的全部你明白吗?我们不能把所有可能性都押在这一个电台上面了,你要他吐苦水抒发自己,可以,那说句不吉利的到时运营成果不理想,咱做视频直播也能是一条出路啊,他照样能面对他人来吐露心声渡人渡己,起码失败风险还低一些...又何必囿死在无线电电台这一处地方?”

    “我...”江楷一时语塞。

    “还有,陈述自己曾经的苦涩遭遇就当真能给自己一个解脱了吗?就算可以,可倾听他的人除了我们,真的还有其他人愿意凑耳过来吗?倘若无人倾听,那他真的有发出声音吗?”

    “...”

    “呜...老冯,你不懂...”

    转椅上的醉者不知何时动了动身体,双眼胀红迷离,不知是醉是醒,却依旧在靠背上仰着头,无力再忧地凝视着天花板,煞住了正在圆桌前讨论的二人。

    “...?”冯嘉荻与江楷不约而同疑惑地望向那双疲惫的,略显悲戚的,无助的眼神的主人。

    “我只想...听听他们的故事...我好久没听人与我讲过故事了...好久好久...”

    老冯,你知道吗?

    倾听,有时候也可以是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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