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时十一分。

    夺目的白光撕裂玻璃窗上深蓝色的滤光膜。

    “欸...我靠打雷咧!!”

    冯嘉荻尖锐扭曲的话音还未落定,整间演播室随着发电机炸出来的一束刺眼的火花彻底陷入了黑暗。

    “噼!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像是当头响起。

    可操作的按钮和仪表盘的亮光全数熄灭,所有本来正全力运行的设备通通陷入瘫痪。

    手提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程序也顿时崩溃,一片黑屏。

    万籁俱寂,万念俱黑。

    漆黑中的对话兀自清晰----

    “噗,呸呸!!好臭啊...什么东西烧掉了!我了个透...你们都没事吧!”

    “老冯,你是不是...真的还把电线接主电源上了?!”

    “那不然呢?我手摇断了那破马达都摇不来多少电,不是接自来电你以为这套老古董能撑这么久?”

    “备用电池呢?”

    “早用完了。”

    “用完?这么快?”

    “大哥,那俩黑大块儿就两桶柴油,你真当电池啦?”

    “我去,谁这么恶趣味把油桶做成了电池的外形?”

    “这你可能得去问老四了。”

    “那现在怎么办?”平静的声音不知在哪个方位问道。

    “能怎么办…刚刚那段频率太癫了,我还是不敢回想。我本来以为中短波搞成那样基本也就放弃了屏蔽性...而且反向操作这个电台按理说是完全保不了密了。刚刚那么大功率的传输,全程在跳频失败的边缘上蹦迪,可以说几乎是将自己暴露在所有夜间开放频道的接触当中了...”

    “咳。”

    “但我没想到的是,差点还是差点,‘幽灵频段’真的扛下来了,坚持了足足十分钟...”

    “也就是说‘幽灵频段’的存在依然没有暴露,没有被检测到?”

    “按我刚刚的观察来说,是的。哎,也不知道那些Lipsum信息组是不是真的能在这种情况下被接收到...”

    “尽人事,听天命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还有队长。”

    “哼...不愧是你们,试探之举,大胆之举,卖身之举,呃,无奈之举...我站在你们旁边甚至能体会到人生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被雷劈是什么样的...干得不错!”

    “又不是劈你。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找总电闸...还得检查一下五号电台本体有没有损坏呢...”

    十一时十五分。

    距第五号电台解散尚余四十五分钟。

    废弃演播大楼最后一次敞亮。

    冯嘉荻在第二次开播前从影视基地托关系捡来敲在门楣上的“On Air”灯牌最后一次点亮。

    “好了,没事了。”江楷重启着手边的手提电脑。

    “还好,刚刚那道闪电估计只烧坏了那台发电机,发射器的零件一切正常,我把设置都调回来应该就能开了。”

    “呼...幸亏是能交差...老四要是知道你拿他的宝贝电台这样去冒险,估计得派人来追斩我们了。”冯嘉荻边打包着电视机和空调机,边调侃道。

    “你还播吗?”江楷问向那个依旧是老样子在忙碌的背影。

    “嗯。”主持人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放下螺丝刀,按下启动按钮,“能做的都做了...我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不告而别...”

    主持人走入主播室,安静地坐在了主播座位上,再一次,最后一次,插上了耳机线。

    “好吧,反正时间也快到了...那你就再等等吧...我和老冯先收拾东西了。”

    主持人没有回话,呆呆地看着调试台。

    “电视机我已经搬上车了,你扛着主机下坡小心点...呃...还是一起来吧,外面已经开始微微雨了...”冯嘉荻擦着汗喘着气,挽起了灰紫色的运动外套袖子,与江楷合力将空调机搬了出去。

    十一时二十三分。

    “老江,还记得这块大石头吗?”冯嘉荻头发湿漉,累红了脸,指着房间角落里一块被天然打磨得棱角分明的灰黑色花岗石。

    “呼,啊记得啊,当时闲出病来了和你一起搬生搬死好不容易搬上屋里头来的。”江楷气喘吁吁。

    “嗐!亏当时我还那么期待,咱俩一路搬还一路猜他回来看见这石头出现在他桌子上会是啥表情,结果这家伙回来居然面无表情站着写作业!”

    “这么尬蠢遭报应的事就别说了,搬吧!”

    “来来来~白瞎这么好的艺术品,哎!放生就放生吧!”

    “一二三!”

    主持人没有插话,静静地看着调试台。

    主持人在等一通电话。

    电话没有响起。

    十一时三十分。

    “欸!”冯嘉荻在出身的主持人眼前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又晃了晃手,“你还好吗?”

    主持人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框旁的二人,又略略窥见他们身后的演播室已经空旷下来。

    兴许又不是窥见。

    而是听见,

    那通透的回声。

    “呼,没事。第五号电台还没结业呢,放心。”主持人摘下耳机,从容答道。

    “那零点之后呢?你还是会失去它。”江楷试探着继续问向眼前那个褴褛的身影,“连我看着这个小房间一点一点空了下来都觉得有些唏嘘和不舍,那你呢?你这一次又要失去了...你真的会没事吗?”

    “有事,我也还会救你。”冯嘉荻连忙插话道。

    主持人释然一笑:“没事了,变废为宝,金子已经练成了...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吗?一直都有。”

    “我靠...我没听错吧...他居然..居然会想到我们两个了。”冯嘉荻夸张地表现出擦拭眼泪的模样。

    “终于是长大了...”

    “说什么呢。对了还有,之后我租的那个老房子可能就卖出去了,在我找到其他合适的房源之前可不可以先在你们那儿借睡几晚客厅?”

    江楷和冯嘉荻相睹一笑:“你的房间一直都给你留着,来就是了,随时欢迎回归我们的荒野狂飙大家庭!”

    “呃...那正好省了找房子的工夫跟你们合租,先多谢收留了。”

    “你现在才发现跟我们住一起的好处也不算晚...”

    “对,老冯的厨艺超好的!”

    “老江对房屋清洁方面也是十分上心的。”

    “呃...我可以照顾自己,谢谢。”

    “你确定?”冯嘉荻摆出极度质疑的眼神来,“根据你之前的事后应激表现来看,我对你预测自己之后的状态持保留态度,还须继续观察。”

    主持人翻了个白眼:“你们不先回去洗澡吗?剩下这堆东西我自己可以搞定。”

    “等等你呗,最后一晚哪有丢下你一个人收档收官的道理。”江楷会心一笑。

    “那正好。”

    “啊?这么快又正好了?”

    “正好你在,五号电台的软件也要准备下架了...你可不可以帮我调两个程式内的信息弹窗来...今晚估计听众们真的有事在忙来不了了,我还有些来不及亲口说的话想对他们说...就当是个全平台停运下架通知了...”

    “没问题,你来写吗?”

    “嗯。”主持人思忖片刻,继续问道,“我们的软件当初是配有留音播放功能的对吧?”

    “啊对啊,你说让每晚投票选出的最佳背景音乐充当下一次开播前的噪音替代嘛,结果后来音乐版权上有些敏感,这个功能也就被咱放弃了。”

    “版权的问题我之后会处理,你就按你的想法帮我在软件界面里设置一个彩蛋,触发播歌,歌曲......就用我收藏夹里从最顶数下来的第五首歌,拜托了。”

    “好,没问题交给我,你继续吧。”江楷二话不说转身掀开圆桌上的手提电脑操作起来。

    “那我呢?”冯嘉荻指着自己问道。

    “队长先坐着歇一下吧,今晚最卖力的就是你了。辛苦了,明天请你吃早饭。”主持人说完,桌面上托着下巴的手比了个大拇指,便如常转正座椅,戴上了耳机,调整着媒体调试台的小拨扭,确保了音量正确之后,清了清喉咙----

    墙壁上留下的挂钟显示着十一时三十七分。

    雨滴开始加大力度敲击着身后的窗户。

    “各位亲爱的听众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沉重的日子。首先,主持人衷心为今晚于镜川萱台突发的地震中逝去的生命感到遗憾与沉痛,在此希望正在收听本次广播节目的听众们能与主持人自发地一同为他们默哀三分钟。”

    只余轻悄雨声的沉默三分钟后。

    “...主持人也代表五号电台所有团结友爱的听众们一起为此次灾区所有的伤员与抢险救灾的工作人员祈愿打气,祝福他们都能平安无恙。”

    主持人的腔调依旧专业,语气中却少了几分以往总是能活跃气氛的开朗正向,多了几分忧郁与伤感,一如深夜冰川中横断天际,极为罕见的橙色极光。

    “最后,主持人在此宣布,今天晚上将是第五号电台最后一期广播节目,主持人以及台后的所有工作人员万分感谢同学们一直以来对本电台的热爱与支持,没有你们,我们走不到今日。”

    “自一年前开始,每一晚能有大家陪伴,倾诉,倾听的日子也让我们获益良多,主持人也由衷相信过去那无数个有笑有泪的夜晚,那些大家尝试互相解惑释疑的知心话语,那些来自各种各样的生活中曾被大胆分享出来的点点滴滴,对你们来说也同样意义匪浅,深刻难忘。”

    “所以,对于停止运营五号电台这个决定,我们也深深表示遗憾与不舍。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零七秒,主持人想请此刻正在收听节目的听众们,无论你们是新人还是旧友,无论你们身在何地,正在做什么事情,有意或无意点开了这款软件,都请不要为第五号电台节目的结束而感到悲伤或惋惜。”

    “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彼此的青春成长路程中一块颜色独特的拼图,哪怕只有短短一秒的聆听,短短一个字的吐诉。所以,无论是你们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亦或是我们有幸陪伴过你们的成长,那都是--第五号电台的荣幸与收获。”

    “主持人不求永远,不求停驻,但会一直相信,我们都将在彼此的回忆中继续担任着一个在久远日后依然值得回味的角色...也请我所有亲爱的,可爱的听众们相信,主持人会带着曾与大家不分远近相处的这些珍贵的回忆,同学们分享给我的精彩经历与冷暖知识,以及所有人对主持人的信任与期望,将它们化为动力,继续朝着与你们同般明亮的未来走下去。”

    主持人深吸一口气,发现江楷在门口旁边举着笔记本,一边用手指忙指着播放列表上标题着《Communication》的曲目问询着主持人请求确认。戴着耳机的主持人无暇细看,只是离远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江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酝酿片刻----

    “最后的最后,主持人在这里再一次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曾带给我的那些鼓励与支持,感谢你们愿意与我分享你们多姿多彩的生活中那些真实的回音。特别感谢蔓莎同学,感谢她曾经热切救醒了我。大家相逢即是缘分,相别亦是,不求日后有缘再会,主持人只愿各位同学前程锦绣,不忘本心,也不要...忘记自己...我们,于此约好----在耀眼的未来见!”

    “谢谢大家。”

    “呜呼!!!”

    “到时见!!拜拜啦!!”

    “呦呼!!!”

    “爱你们!!”

    十一时五十分,身旁的演播室里传来一阵激烈的鼓掌与喝彩声。

    主持人轻轻摘下耳机,站起身与门口边两位同行挚友一齐鼓掌。

    从今往后,

    新苗必将茁壮成长。

    荒野上的寒风也将永远带着些许春日的温暖。

    哪怕----他什么都没能做到,他没能杀死那些善变的季节,到头来只是杀死了第五号电台,杀死了曾经的那个主持人。

    余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垂眸笑了笑,弯腰对着话筒说道:“那么,在今晚最后的十分钟里,就由我为大家点最后一首歌曲吧。”

    连接着调试台的手机屏幕上,三人共享的音乐账号中,某一首在快捷搜索结果中被选中的熟悉乐曲开始加载,而后,屏幕逾时悄然熄灭。

    配合着窗外绵密连篇的雨声,一曲《勿忘你》在所有人的耳畔转动起来,搅拌着从开始到终点历见过的所有那些静好的时光。

    余冬再一次,最后一次戴起来耳机,平复了所有不安与不舍的情绪,抹去了所有与忧伤有关的心情,静静地坐在即将又开始变形的主播座椅上,慢慢转向身后----

    空旷而明亮的房间中,他听着听筒中熟悉的歌声,轻轻地放慢呼吸,无比平静地,透彻地,清醒地看着窗外的雨。

    直到七月十三日的最后一秒钟----

    雨还在下着,雨不停在下着。

    ......

    “...冯医生,最后,冒险者他...有没有走出那片荒野?”

    ......

    二零零二年

    五月十九日

    下午四时零七分

    琴州市青江县芦云镇常安村十三栋五号

    花香在春天的末梢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

    小村屋老院门的门槛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相依坐着,

    看着屋檐之外款款落地的雨滴,听着近在远方偷偷震颤的雨声。

    亲傍大人手臂,昏昏欲睡的小男孩手中紧握着的小拨浪鼓依然不舍得停下摇摆。

    朦胧的村镇里,记忆中总是错认成四季如春的模样,让人不自觉想在某个宁静的下午睡上一场没有后顾之忧的午觉。

    又一缕潮湿的微风轻轻沿着幼小的轮廓抚上孩子的稚嫩脸庞,水星子带着清澄的祝福亲吻着他的额头,送给他一个散发着潮土油味道的美梦。

    美梦应该很甜很甜,甜到甚至预支了小小的他未来人生中的好一些甜。

    余冬侧过身,用手指温柔地理了理孩子那头凌乱的细嫩发丝,任由他继续在自己身旁听着催眠曲一般的绵密雨声逐渐睡去。

    静静地,她停摆下自己另一只手中孩子分享给自己的大拨浪鼓——

    “妈妈…”孩子软和的小嘴唇依旧黏黏糊糊呢喃着不似呓语的“宣言”,“我以后…一定会…做到的…要保护妈妈…保护大家…做一个…小英雄……Zzz…”

    “嗯,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拯救世界,让所有在黑暗中淋雨的人都可以看见阳光,看见星星,看见希望的小英雄…不,大英雄的。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余冬的手指轻轻掠过孩子长长的睫毛,几乎不带一丝重量与惊扰地继续抚平着他柔软的头发。

    最后,在孩子的温暖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世上最轻柔的吻----

    “妈妈愿你一生平安顺遂,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都可以一直,一直...开开心心,坚强地,勇敢向前。”

    余冬将身子微微侧向酣睡的孩子,欣慰的笑意迎接着来自夏日端倪的春风,湿润的双眼望向模糊而平静的远方。

    雨停了。

    《时分多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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