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县县丞之女,名唤姜烟,十四入宫,现年十八,两月前得了恶疾,归家修养,一个月前于家中病逝。”

    玄云低头,目光落在桌案上摊开的一幅画卷上,画上的女子生得一张鹅蛋脸,乌浓圆眼笑意盈盈,手持小团扇,着家常的湖绿罗裙,瞧着温婉可亲。

    “永安县县丞一家不知姜烟之死?”

    “并不知晓。”以为玄云是在担心县丞是否可信,青及又加了句,“几年前,主公前往永安县剿匪,发现了那县丞贪污的罪证,县丞唯一的儿子也捏在我们手上,定不敢背叛。”

    玄云将画卷旁一叠放好的纸张拿起来,这纸上记录着姜烟短短十八年所有的大小事,一个女子毕生的所爱所恨就系在这一叠纸上,

    “那么,姜烟到底是如何死的?”

    青及抬头,触到玄云的目光,却是闪避开来。

    虽然已经料到了玄云会有所怀疑,但真当她问出口时,他的内心触及到回忆,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气氛静默片刻,青及才缓缓开口。

    原来那姜烟坐到三品女官的位置,居然心生了不轨之心,欲摆脱大司马的钳制,不管不顾自家人,只求上位,将大司马安插在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探子箐月出卖,箐月为不泄密,触柱而死。

    这在玄云看来,不过是一个女子被所谓的血脉亲情拿捏久了,到了宫中,爬上了从未想过的位置,生出了不该生出的想法,以为自己的位置再高一些,就能用手中的权势摆脱一切的束缚,于是做下了以卵击石之举。

    “敢问箐月是你的什么人?”

    已经说到这儿了,若是不说倒显不够坦诚,青及顿了下,回道:“她与我并无血缘之亲,但我......从遇到她起,至今已有十三年。”

    亲人的离去,那种伴随终生的痛楚她感同身受,玄云羽睫微颤,“抱歉。”

    青及垂眸,温和道,“都已经过去了。”

    气氛沉默了下来。

    “但最该死的人还没死,又怎么过去?”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青及一惊,抬眼一瞧,玄云距他只有两步之远。他思虑太重,竟是未觉玄云靠近。

    那双黑亮却深不可测的眸子正注视着他,他却不能回避开,只因那眸子的主人张合着双唇说的话触到了他内心的深处。

    “姜烟虽死,但太后未死。若无太后,箐月也不必自尽。再一次利用踏着箐月骨血上位的身份,这种苦恨想必宇文蕴是不懂的。箐月非他阿妹,你的苦恨怎能叫他理解。他叫你忍,为大局着想,但若是连弑妹之仇都不能报,那怕是空生了一副血肉之躯。只要你愿意,我可助你。 ”

    青及的心颤了颤,他闭上双目,双膝跪地,仰头看向玄云,“卫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主公于我有再生之恩。青及此生发誓永不背叛主公,但救命之恩不可不报,若是女君定要让我在此间做出抉择,青及只能以命抵命。”

    他拔出腰间短刀,双手呈给玄云。玄云从摊开的双掌上拿起短刀,刀面上映着她模糊的脸庞。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何必如此,我还要感激你近日的照顾,起来吧。”

    青及闻言,这才站起。

    玄云利落将短刀插回鞘中,转过身,慢慢道,“你再同我说说姜烟在宫中的事吧。”

    青及应是,跟在其后。

    待到用晚膳的时候,终是将该事务交代完了,青及瞧着香漏上的时刻,才惊觉时间竟流逝得如此快,青及自觉不便与女君一同用晚膳,提出离去。

    当他出了阁楼,再回头看去,只见天地昏暗间,窗面上映着已燃起的烛火。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其实今日他大可不必那般做,只是女君聪慧敏感,七窍玲珑,若是不做得决绝些,凭他的直觉,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而他,也不一定每次都能顶住邪念,不如干脆些,一了百了,让她知晓自己的决心。他自是愿意力所能及去报恩,但绝不能涉及主公。

    用了晚膳后,玄云也不得歇息,青及还为她安排了嬷嬷教习宫中礼仪。

    直到月上中天,嬷嬷才离去。玄云沐浴洗漱过后,一下便躺入了绵软的被褥中,身体各处酸软疲惫,但她的意识却是无比的清晰。

    此番入宫,得益于宇文蕴的相助,变得艰难重重。姜烟的身份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假若她不曾生过那似真似假的恶疾,就算她顶了箐月的位置,也绝不会好过。

    太后宫中共四位二品女官,分别掌管着太后的衣食寝仪,争宠献媚,内斗严重,但她们始终是一体的。姜烟用了这般无耻的法子,定会遭人忌惮,成为众矢之的。何况,箐月从始至终从未承认过她就是眼线,是因为自证清白才自尽。作为主子的太后心中就不会有丝毫芥蒂?

    再退一万步说,姜烟若真要摆脱眼线的身份,明明是有更妥当的法子。做得那般决绝,成了二品又能如何,将宇文蕴激怒了,若宇文蕴真想要取她的性命也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脑中回想起那一幅画卷中的美人,一个只花了四年就爬上了三品女官位置的人,就算背后有宇文蕴的相助,又怎会如此愚蠢和莽撞,玄云直觉其中有不对之处,但青及没有理由在这方面对她有所隐瞒。

    她伸手抚摸上了眉心伤疤,划得并不深,这几日用了青及送来的药,此时只余下一片浅浅的硬痂。

    想得有些烦闷,她侧过身子,鼻尖盈满花枕中幽幽的芳香,她渐渐平静下来,忽地心中生出感慨。

    今日她对青及的拉拢以失败告终,只怕还落了个挟恩图报的名头,但她不怎么丧气,原本也没有做能将青及拉拢过来的打算。

    没想到宇文蕴这么一个小人,身边倒是培养出了一个君子,真真是歹竹旁生了一株好笋。她与宇文蕴虽暂时目标一致,但终究是殊途,与其到时候让青及为难,还不如撕破了脸面,免了对她的愧疚,也算对父亲多年前结的善果有了交代。

    这样想着,竟是模模糊糊地睡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无非就是学习宫廷礼仪,不断尝试调整易容成姜烟的模样,模仿她的举止,她将自己带入了这个女子的一生,仿佛真的成为了她,青及见了她都不由感慨,同姜烟已经别无二致。

    在姜烟的乳母都认不出玄云后,青及赶在姜烟回宫期限的最后一日将玄云送入了宫中。

    青及来到一处游廊,那只名叫疾风的海东青温顺地站在悬挂着的鸟架子上,等着下方的主人给他投喂肉食。

    见到青及,宇文蕴将手上盛着肉的铜盘放在鸟架子上,让疾风自个儿去啄。

    “走了?”

    “是。”

    “她没要你给我带话?”

    青及将玄云每日的所作所为都汇报给宇文蕴,那日发生的撬墙角一事虽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如实告知了宇文蕴,只是话语间只是自责自己并未理清界限而使女君有所误会。

    宇文蕴却是个心比针眼小的,记住了这位卫女君,她胆大到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撬墙角,当他是个死人呢!此刻说的这句话带了几分刻薄刁钻之意。

    青及有些难安地搓了搓手,“带了。卫女君说,几日前是她鬼迷心窍了,望主公不要责怪......愿你们的合作继之。”

    宇文蕴冷哼了一声,那卫女有心机得很,临走了才表态,还要在青及面前表现宽宏,虚伪至极。若不是一时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他早已将她打入了地牢中,让她好生将益州的事吐露出来。

    她最好莫要让他失望,否则......

    宇文蕴眼中射出一道冷光来,看了眼青及又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青及擦了擦额头,只能无奈苦笑。

    玄云是在天色蒙蒙亮时离开,大司马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她倚靠在车壁边,听着青石板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整座京城都还在沉寂之中,偶有几个行人在路上行走着,听到声响,回身望去,薄雾散开,一辆乌木素绸的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忽地,她听到马蹄声渐缓,知是到了皇城附近了,微微掀开窗帘。

    雄伟壮观的城楼,矗立巍峨的城阙,数杆玄黑织金蟠龙的巨大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数位披甲执锐的卫士肃穆地目视前方,日光照射在冰冷的刀锋之上,折射着让人胆寒的冷光。

    壁垒森严之下,藏蓝天空之中,那飞扬的飞檐翘角,辉煌夺目的屋脊神兽,让人窥得那雕栏玉砌、绣闼雕甍、鸟革翚飞的玉楼金殿一角,不觉更加向往。

    只是这对某些人而言,可能只是一座雕金镶玉的囚笼。

    马车并未停下,大概又走了一柱香,才彻底停下了。

    玄云带着包袱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那城门上朱金的匾额上写着通明门三字。

    姜烟的身份是三品女官,凭借她的身份只能过掖庭的通明门。

    玄云从袖中拿出一枚代表女官身份的令牌递给守城门的卫士,卫士接过,核对后将令牌还给玄云,给玄云放了行。

    因有了大司马身份暗中的保驾护航,玄云进来的格外顺利,连手中的包袱都未检查。

    想起青及在司马府的侧门同自己说的“放心”,原来是这个意思,她会心一笑。

    城门在身后被合上的那一刻,玄云恍惚了一下。

    从金陵到洛京,连夜的兼程,数日的谋划,多少个日夜,多少哀怨痛苦,十年的蛰伏与忍耐,仿佛都像做梦一般,现在梦终于醒了。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前进,或者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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