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宋中沛乘坐17小时31分的火车到达南城已是后半夜,他没带多少行李,匆忙中只揣了个包。宋中沛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广场寥寥无人,他在寒风中又等了小半个钟头,直到拦住好心人的过路车时才得以离开。

    宋中沛只买到站票,身上的黑色棉袄在列车的推搡中被踏上几个灰黑的印子,内搭的衣领也往外翻。可他来不及收拾自己,不时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面露焦虑的望向窗外。

    病房、点滴、呼吸机。

    整一天没盍过眼的宋中沛在鸣笛声中到达医院,喘着粗气推开白色的房门。

    宋中沛在灰白色的幕布后看着来往的护士步履匆匆,只见她们走向他,然后路过他。

    他一时竟也分不清护士的眼中究竟是遗憾还是麻木,又或者只是熬夜加班后的倦意。口罩遮住了她们的脸,宋中沛只闻得推车上瓶瓶罐罐摇摆碰撞的声音,好似一地破碎的灵魂发出最后的呻吟。

    呼吸机上跳动变化的数字恰似闪烁的红灯,宋中沛绕过围在病床的几重人海挤到宋父床前。

    宋父平躺在床上,呼吸机罩在面庞,他已经无法动弹,浑浊的眼珠打着颤,直到瞧见宋中沛的面孔采勉强恢复几分清白。

    “……回来啦。”宋父还是和从前一样,重复着宋中沛小时上下学时回来后会说出的第一句话。

    宋中沛略过身边人满是嫌恶与不解的神色,手轻贴在宋父的手上,“……回来了。”

    宋中沛蹲跪在宋父窗前,捋过宋父早已花白的发。

    宋父试图起身,未果。他又靠着枕头,随后伸出青筋虬结的手,挣扎着勉强支起瘦削的身体偏身。

    两人的目光对视,宋中沛分不清眼中的潮湿究竟是奔波疲劳的产物还是其他,他保持沉默,不断在瞳孔中反复烙印宋父的容貌。

    宋中沛靠在宋父的耳畔,听着他断续而又沙哑着诉说了很多,从身前到身后,从遗产到身世。

    宋中沛在宋中媛喷涌的怒气里静静聆听,他的表情凝固,发觉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刻记下宋父的音容。

    宋中沛在医生与护士的鱼贯中被挤出病房,隔着帘子看着宋父的眼睛逐渐放大、无神。他试图向前拽留些什么,摸到的只有消毒水味的空气。

    “这么多年……苦了你。”宋中沛的手上的余温逐渐消失,渐渐回忆不起方才经历的一切。

    “我要走了,护不住你了。”

    “我把自由还给你吧。”

    很多年后,宋中沛只能从零碎的记忆中拼凑出这最后一句话。

    宋中沛不是宋父的孩子,对此他早有预感。宋父总会莫名看着他感伤,伸出手拂过他的脸叹息,那失神的目光就像是掉落进无边的黑洞,除了悲伤就只剩惘然,宋中沛知道,这绝不是父母看子女的眼神。

    宋父说宋中沛是自己好友的孩子,是有过生死之交的好友,所以他才会把襁褓的宋中沛接回家来,不对任何人诉说真相,为的就是让自己能够真正把宋中沛当亲生孩子看。

    他想给宋中沛一个家,没成。

    宋父将老宅与户口本都归还给宋中沛,说如果不快活,那就远走吧。

    他知道宋中沛过得痛苦,是他一开始便选错了方式。

    他想要补偿。

    宋中沛却没有离开。在一群视己如奸臣的目光里,他向宋中媛开口,愿意拿老宅交换,希望保留自己的户口。

    众人像看白痴般凝视着他,宋中沛笑了。

    宋中沛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

    他好累。

    他没有所愿。

    他害怕寂寞。

    宋中沛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身处办公室。

    “宋总,您醒了,会议马上要开始了。”秘书站在熟睡的宋中沛身边,也不敢大声唤醒老板,只好对着趴在桌上的宋中沛小声细语。

    好在宋中沛及时清醒,秘书的担心也始终多余。宋中沛没有久睡的习惯,小憩会定好闹钟,安排好一切。多年以来一个人打拼的经验让宋中沛准备万全,哪怕是睡眠状态,宋中沛的姿势也依旧端方,不会让人看到丑相。

    宋中沛从抽屉抽出眼镜布,拭去眼镜上头的水雾。他一边听着秘书汇报最近的工作一边理好衣服的褶皱,朝会议室迈脚。

    刚走到门外,宋中沛便听到会议室传来争吵,无非是为接下来竞标哪个项目,哪个艺人的作品能够更有卖点之类的问题争议。

    宋中沛蹙眉,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投资方入股的副总原本吵得白眼都快翻到天上,见宋中沛开门后立马换上一副恭敬的面孔,笑道着“宋总”让宋中沛拿定主意。

    宋中沛说了自己的看法与观点。

    副总玩弄着自己的手机,直到宋中沛不吭声后才堪堪收回。

    “听你的听你的……”副总拍了拍宋中沛的肩,“要我说公司我就只信任你,听你的绝没错!”

    语毕,副总起身,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就听你们宋总的哈,全力配合。”

    “这可是公司最大的摇钱树……”副总挺着自己的啤酒肚扬长而去,只留下爽朗的笑声。

    眼瞧副总的影子消失在转角,之前一直和副总争执的部门总监才垮下僵硬的笑容,他是宋中沛一手带出来的,能力绝不逊色,提案的可操性也强,但副总没听进去他的任一句话。

    看见总监的面色阴沉,宋中沛敲了敲桌子,微笑示意宽慰。他知道总监是觉得委屈,总监在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便言说公司就和自己家一样,他和宋中沛作为家人,加了无数的班,看着公司蒸蒸日上走到今天,自然也希望能够得到自家的重视与肯定。

    “会好的,副总就这脾气。”

    “大家都知道你的优秀。”总监勉强支出了个笑,宋中沛见总监情绪缓和,收回宽慰的眼神,拿起材料直奔下一场视频会议。

    秘书紧跟着宋中沛的身后,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话可以直说。”宋中沛递过一个温和的目光。

    “我……”秘书眨眼,犹豫在瞬间流过她的眼睛,她往前迈步,跟上宋中沛的脚步。

    “总监那是罪有因得,他前些天还在茶水间说您的坏话!”

    “说的什么。”

    “他说宋总你的能力还不如他,不过是因为长得比较好,讨得投资人……尤其是女投资人喜欢,不然哪有能力爬到今天的位置……”秘书压低声音,渗着冷汗道。

    宋中沛手上的文件滑落,他停下脚步弯腰拾起,没有应和秘书。

    秘书像是开了话闸的开关,源源不断讲了很多事。

    什么之前犯大错的员工在得到宋中沛的宽宥后上演“农夫与蛇”,转头就喷宋中沛不喜欢把事情交代清楚。又比如说是宋中沛这个人佛面兽心,看上去和善实际不通人情,硬要搞什么办公室规章,弄得人都不自在……

    总的来讲,内容无外乎宋中沛是狠心的资本家,口里说着要和公司里的众人当家人,实际自私自立、独揽大权。

    只有秘书不平地替宋中沛说话,说那些人就是站着不腰疼,要是让他们每天陪客户应酬、日日开上三五个小时的会议、过目大小活动的一应文件,估摸着这些人连屁都不敢放声。

    “宋总,我就是替您不服,明明离了您公司压根都无法运转,还有人不懂得珍惜……”

    “只知道拿着规章说事,哪个企业没有规矩,怎么不说说您制定的那些员工福利有多么暖心呢……”

    “我看只有您把员工当家人呵护,员工恨不得各个吸你的血还要踩你的脸!”

    秘书鼓起脸颊,话语不休不止。宋中沛好不容易弯腰拾完了四散的文件纸,立起身来。

    “上周,有人,也就是李总监,看到你和竞品公司的高管聊天,你还给了他份文件。”宋中沛拍了拍文件纸上沾染的尘,将其中几份明显有折痕与灰印递交给秘书。

    “有些事,人们不说,有些事,人们偷偷说。有些人会被处理,而有些人可以忽略不计。”

    宋中沛的目光极短暂略过冷意,很快又回复平和。

    “当文件里的纸张出现瑕疵,你知道该怎么做。”宋中沛咧嘴,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背过身离开。

    走道里只剩宋中沛皮鞋蹬地的声音,秘书的背后闷出汗来,腿也软下去。

    她不会知道,宋中沛在这样的环境生活惯了。幼年时的低头讨好换不来一份关爱,成年后作为大学班长兢业友善也会遭到他人的私语。

    宋中沛早习惯了,虽然想要一份柔软的港湾,但他的手头时刻会攥着一把利刃,遇到不好的苗头即刻出击,他会让人知道挑衅与威胁的下场。宋中沛从来无惧眼前的冷面、奉承抑或是背叛,他早就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心随意交付。

    他有自己的路,毋顾他人的风言,一切都他自己走,自己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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