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最开始是从心脏的位置传来的,一点点向外扩散,如潮水般将她溺毙。

    那柄由全天下最坚韧的玄铁铸造,由她亲手在中秋国宴献给宁亲王的宝剑,此刻正将她身体贯穿。

    宁亲王还是那般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披一件纯白色雪貂大氅,站在城墙上,俯视数万大军。

    “恭贺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贺喜的声音如雷鸣,宁亲王挑挑手,把剑锋插得更深。

    血染透她素缟的布衣,她自嘲般勾起嘴角,压下心头已所剩无几的不甘。

    眼前最后一抹残影,是朱红色的城墙,墙下黑压压的,叛军的盔甲倒映着天边猩红的斜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散。

    魏冉星猛坐起身,被空气中的霉味所呛,捂住胸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是一爿废弃的柴房,房间内结满蛛网,不时传来一二声吱吱响动,一道黑影窜过,必定是才偷了食的耗虫。柴房没有窗,黑漆漆的,只隐约从木板缝里透进来半点细碎的光。借着那光,魏冉星环视四周,稻草铺的破床垫,已抽丝的青缎子掐牙背心,双鬓对称的挂式发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静静等待着。

    “宿主1913号,您已成功绑定520号反派洗白系统,当前生命值10%。为确保您今后生存体验,请您跟随系统指令,完成洗白反派任务,维护世界稳定。待宿主生命值达100%,即视为任务成功,可与系统解绑。”熟悉的机械女声,如约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在这间破柴房里醒转过来。自从她在挑灯夜战写毕业论文时一阵眩晕,莫名带着反派洗白系统栽进这个架空世界以来,她就一直在死亡与重生间不断徘徊。系统说,只有她完成任务,真正阻止当前世界崩盘,才有可能重回现实生活。

    “恭喜你,你是万里挑一被选中的人。”

    她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在此前数十次的尝试中,她每一步都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又招致一番酷刑,在折磨中惨死。尽管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又会重生,但重生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永难忘怀。

    门外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她那样,合该她自生自灭。”

    “谁让咱们二爷心肠好,念着几分情谊,到老夫人面前三求四请,这才——”

    魏冉星调整好坐姿,倚向墙角,等着那扇糟烂的门扉被一脚踹开,兜头砸下一件湖蓝色簇新小褂,叫她换上,便往屋外拖去。

    屋外,一张八仙桌四平八稳在主院摆开,老夫人坐主位,头戴翠纹珠玉抹额,看起来和蔼,却不怒自威。魏家小姐魏青云坐祖母下首,干练地束起长发,双臂抱于胸前,一脸戒备。

    粗使婆子口中的二爷,则垂手立于老夫人身侧,一袭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形颀长,眉飞入鬓,英气十足。

    “姑奶奶,二小姐来了。”他话音虽低,却如惊雷般在院内炸响。

    任谁都知道她娘是上不得台面的婢女,因老爷醉酒,不慎有了她。娘生下她便被送去祁城老宅吃斋念佛,她自小被养在魏青云屋头,做了对方的贴身丫鬟,但特许无需自称为奴。

    她初来时,尚不知这里的水深浅,听见二爷这样说,以为有了依怙,妄想扯起小姐身份在纷争中保命,结果死得更惨。

    吃过亏后,她才明白,原来老爷和老夫人最恨她认不清自己身份,总不服气,憋着劲使坏。就像这回,便是因她污蔑魏青云偷人毁清白,被打了板子关柴房,几天粒米未进,堪称地狱开局。

    “已触发支线反派洗白任务,此任务为选做任务。炮灰反派魏羡山,黑化值57%,每降低反派黑化值10%,可增加1%生命值。系统提示,小褂口袋内有洗白反派核心线索,宿主请继续加油哦。”

    她听够了系统千篇一律的声音。此前几十次,她都按照系统所说的去做。小褂里有魏羡山,也就是那位好二爷留下的书信,模仿魏青云与奸夫的笔迹,写了好一套叫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她把书信交出去,魏羡山已买通护院来认罪,到时人赃俱获,任魏青云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她这样做之后,魏羡山黑化值会减少10%。自此以后,魏青云在魏府愈发不受待见。

    原本偌大魏府只有她一位嫡女,老爷始终将她当男子一般培养,自小便送去公主开办的女学读书。因女子无法参加科举、为官入仕,便有意培养她经商才能,等将来择一德才兼备的穷苦书生入赘为婿,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偷人事件让老爷彻底寒了心,遂认了魏羡山这个远房堂侄为义子,等百年之后将魏府托付与他。没过半年,魏羡山便暴露赌狗本性,将魏家府邸赔了个干干净净。

    更别提跟着他的魏冉星。无论她再做何举动,魏羡山的黑化值都只增不减,她被困于后宅,连基本的一日三餐和取暖炭火都无法保障。魏羡山输钱后,对她动辄打骂,偶尔赢钱,便左拥右抱地找女人。她被迫跟这些新进门的女人斗智斗勇,更因常年操劳,贫寒交加,得了痨病,魏家破产后没多久,便病死街头。

    系统讥讽她,“都说这人是炮灰反派了,你还跟着他混,能有什么前途?”

    但就算她在此后的轮次中早早抛弃了魏羡山,她又能得到什么?

    上一回重生后,她立誓要傍上个大的,最终站在万人之巅,让所有人都敬她、畏她,她要做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于是她不择手段往上爬,从魏家到京城,再到金顶琉璃瓦的巍巍皇宫。靠着系统指引和无数次失败惨死积攒下来的经验,她施计从公主手中夺得兵符,并暗中为宁亲王出谋献计,待其平定朔北叛乱,班师回朝,杀入皇城,凛然立于红墙之巅,被拥立为九五之尊,她也将入主中宫,凤仪天下,尽享富贵荣华。

    这是她能想到的跟着反派混的最好结局。

    可万没想到,她还未品尝到胜利果实的甘甜,就已被自己亲手奉上的宝剑所斩杀。历代帝王登基后都要肃清功臣,原来她便是头一个。99%的生命值瞬间清零,她又回到那间破柴房。

    这回她已彻底心灰意赖。去他的洗白反派,去他的世界□□,去他的100%生命值,她只想拖着残存的10%的生命值,远离纷争,安安静静地生活一世。

    她抬起头,正对上魏羡山那双含情的眼,他温润地笑,波光流转,引得身后的小丫头都红了脸。他便是靠这些小把戏哄到原身信任的。

    一张嘴如蜜一般甜,先讲自己从小父母双亡的凄惨身世,又讲自己被兄弟霸凌的阴暗童年,紧接着话锋一转,说自从遇到魏冉星,自己乌云密布的世界霎那间便有了光亮,魏冉星是他人生唯一的救赎,余生定要与她白头偕老。说得原身晕头转向,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这人便是自己的如意君郎。

    “老夫人,我是猪油蒙了心,污蔑小姐,罪该万死。”她直了直身子,朗声道。

    魏羡山变了脸色,老夫人抬抬眼,神色中多了一抹玩味。

    “自魏二爷入府,隔三岔五便往小姐院里凑,不时打趣我两句,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来二去被他唬住了,这才——”

    “姑奶奶,这丫头八成是得失心疯了,她的话您可万不能信。”魏羡山打断她。

    “听婆子们说,是魏二爷好心向老夫人求来了让我辩白的机会,我定不能辜负二爷和老夫人的期待。”她从掐牙背心里怀掏出一沓绢纸,呈给老夫人。魏羡山的眼睛闪了一闪,丝丝缕缕的笑意又在嘴角漾开。

    “青云,你来读读看。”老夫人道。

    魏青云面无表情地扫魏冉星一眼,接过绢纸,展开,脸上浮起几分疑惑。

    “爱卿冉星,见字如晤。春色恼人,欲眠不得,而洋场十里,尽是尘嚣,唯曲径通幽,想丽人倩影,以解忧思。念你我定有前缘,惟愿今生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魏羡山脸色煞白,再也没有刚才温雅的情调,他大步向前,抬手便给了魏冉星一耳光。

    “你这小贱婢,信口雌黄,胆大包天,竟敢伪造情信,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魏冉星已做好再被打的准备,相较于被剑锋贯穿身体的疼痛,被打两耳光实在算不得什么。但魏青云起身,护在她面前。

    “堂兄,这信里本也没有提你的名字,你何苦这样不打自招。又是污蔑我清白,又是勾引我屋头里的人,可是当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这魏府便是你的了不成?”

    老夫人的面色也沉下来。魏冉星又上前一步。

    “是冉星失职,未能及时觉察魏羡山狼子野心,还险些受骗,置魏府和小姐于险境。冉星愿自动领罚,前往祁城偏宅,面壁悔过。”

    在房里打包行李,忽听吱呀一声,魏青云跨门而入。

    “你主动请去祁城,可是赌气?”

    她了解自己这个庶妹,一向心气高傲,不甘于被身世所困,总想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回搭上这个魏羡山,大概也并非因为情爱,不过因这堂兄是她目前能攀到的最高的枝,所以才一头栽了进去。但即使与魏羡山撕破了脸,留在京城,也总比在那穷乡僻壤的祁城机会多,何苦——

    “小姐,”魏冉星转回身,一双眼睛定了定,“我这回是真想走的。从前在您身边服侍,心中总有不忿,有什么照顾不周得罪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你我本是姐妹,何苦这样见外。”魏青云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塞了个荷包给她。“从京城到祁城,路途遥远,少不得你吃苦,要为自己精细着打算才是。”

    她抬眸,这才把魏青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嫡姐与她长着一样的柳叶眉,丹凤眼,眼尾细而纤长,直扫入鬓里去。鼻骨很高,仿佛陡峭的山峦,薄薄两片嘴唇,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上半张脸的媚态,反而看起来有些凶相。

    前几十次重生,她忙着完成系统任务,本来就与魏青云没什么交情,所以也从未主动关心过对方的命运。只不过偶然魏羡山或下人聊起,听了两句,说她当年被魏府扫地出门,向父亲旧友求助,屡屡受阻,为讨生活,只得女扮男装应召入伍,此后再无音信。

    她握着魏青云的手,感受她掌心刺剌剌的薄茧,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愧疚。纵使她把这系统里的人物都当作参数设置出的NPC,旁观着他们的感受与遭遇,可若非有她,魏青云大概也不会沦落至如此境况。她曾陪魏青云去过女学学堂,知道对方心怀凌云志,又怎甘于当个掩藏身份的大头兵。

    她只当自己这回终于做了件好事,笑道,“小姐无需为我担心,照理说,祁城还有我生母,能陪她老人家消遣余生,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听她这样说,魏青云表情微变,但并未多说,只道:“等到了祁城,若遇到任何事,都可写信与我。”

    待她动身离开,已是三日后。魏家老爷早已听闻事件全貌,却并未做出什么决断。魏羡山仍在宅子里住着,在她走那天,促狭地对她笑,同她挥手告别。

    魏青云替她租了马车,又专程找了位会赶车的妇人,一路护送。待到祁城,已是半月后。这期间,系统始终一声不响,倒让她有点不习惯。

    祁城的城门巍峨古朴,地处北方丘陵地带,不似京城那般繁华,房子更矮,街道更窄,街两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间或一两个背着背篓的农户从街边穿行而过,临到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到别有一番烟火人家的踏实氛围。

    魏家在祁城的宅院位于城东,一进的院子,门楣上挂的“魏宅”二字已被蚀得落了漆。车妇已收了钱离开,晚霞映照下,魏冉星一人拎了行李,小心着推开那扇已上了年纪的木头门。

    院里空落落的,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她试着叫了两声“阿娘”,无人应答。

    忽然,从宅院角落蹿出一道黑影,那人动作之快,叫人看不清他面貌及身形。只知是个黑衣人,踏着瓦片,在她“什么人”的断喝声中,杳然离去。

    天上飘悠悠掉落一只黑布片,像是衣服上的一角,用亮黄的金线龙飞凤舞绣着个“裴”字。

    “恭喜宿主1913号,您已开启祁城副本。”系统的声音又响起来。

    “?”

    “宿主,您要是继续待在魏府,也不过是跟魏羡山那个炮灰斗,斗来斗去也不过那么回事。如今咱们来了祁城,您看看,这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

    她想起这句话的出处,蹙起眉来,觉得这系统,不大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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