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冉星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起那段在北华大学的时光。

    四人间的宿舍,摇晃的铁架床,幽深而昏暗的走廊,总若有似无地飘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阳光从那扇狭窄的方形窗里透进来,氤氲的光雾笼在她堆满文献的书桌上。

    室友躲在床帘后头午睡,她无望地盯着面前空白的文档,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要怪就怪她毕业论文选了个偏门。明明是学社会学的,历史烂得一塌糊涂,只因为上了一学期妇女史的课程,就自以为是地选了古代历史上的杀妻案为研究主题。等她一头扎进古籍文献的海洋,再觉着头疼,就已经晚了。

    那段日子,她浸在王氏、李氏、胡氏这些没有名字的面孔中,因铅字印下的绵延不绝的“身死”而感到惊心。

    “妻洗衣迟缓,易成周殴伤伊妻何氏身死。”

    “夫令妻缝补夹袄,妻不理,夫斥责,妻吵闹,魏兴盛殴伤伊妻王氏身死。”

    “妻归家迟,夫认为妻昏夜在外行走有失妇道,妻不服,梁满喜推跌致伤伊妻鲁氏身死。”

    ……

    魏冉星想象着那位只因晚归,就被丈夫殴打致死的鲁氏,抽出书柜上已落灰的素描铅笔,将她脑海中的形象勾勒下来。

    鹅蛋脸,烟柳眉,瘦而挺的鼻子,浑圆的小嘴,过细的身段,尖削的锁骨,还有那件鹅黄色纱裙。她这才忆起,似乎就是画完这幅画像的那个下午,古籍里时间的霉味与墨香交织着,让她晕晕沉沉地,俯在桌上睡了过去。等再醒来,便已负载着系统,不知今夕何夕了。

    难道把她带来这里,就是为了——

    “魏小姐。”有人在叫她。

    她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见李念真正望着她,一脸担忧。

    “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刚刚那两位小姐——”

    “都哄好了,梁家的那位太年轻,没经过事,安抚了一阵,劝她回去歇着了。”

    “你知道,梁家少夫人姓什么吗?”

    “我听江明月叨咕过,好像说是姓鲁,怎么了?”

    “她丈夫呢?叫什么?”

    “你说梁满喜呀,在衙门里头当差,祁城顶无赖的一个人。”

    梁满喜推跌致伤伊妻鲁氏身死。她又想起古籍里的这句话,身子禁不住晃了一晃。

    “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今天被吓着了?”李念真虚扶了她一把,“我就跟我娘说,让你来了先在府里头歇着,有什么话,等往后慢慢同你说,她偏不听。”

    魏冉星笑笑。“我没事。我就是好奇,那道暗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李念真往暗门的方向扫了一眼,“那里呀,今天太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带你过来,咱们好好转一转。”

    又乘着软轿回李府,日头已偏西,街两侧的铺子都陆续开始收摊,不时闪过几个行路人,步履匆匆,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徒留空寥的街巷,叫人觉出几分苍凉。

    李念真留魏冉星在屋里吃了晚饭,两荤两素一道汤,作为李府这样的富庶人家,已算得上简朴。两人围坐在圆桌边,调羹不慎碰着瓷碟,铛地一声在空中盘旋许久。

    “这府里就你与你母亲两个人?”

    李念真笑,“怎么可能?这府里住的人多着呢。只不过为了能跟你好好说上一会子话,娘才把会面的地方选在了偏院。这偏院里头就住着咱们娘仨,你不必拘着,今晚早点歇息,明天也有得你忙呢。”

    魏冉星道了谢,一餐用罢,便由裴昭引着,穿过一段连廊,去到东侧那间专为她拾掇出来的厢房。

    厢房不大,约十来平,一只案桌,一方铜镜,一张镂空雕花拔步床,床侧,设有一展屏风,遮着浴盆和恭桶。

    “魏小姐,奉夫人之命,您住在李府的这段时间,由属下负责保护您的安危,若是您有什么需要,招呼属下一声便是。”裴昭站在门外,双手死死攥着衣摆,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她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有必要对自己这样害怕?便笑着应下来。

    “今日多亏裴护卫,日后还少不得要多麻烦您。”

    “能为小姐做事,是裴某的荣幸。”

    等裴昭离开,魏冉星关了门,一转身,便敛了笑。她又想起鲁小姐——她还是情愿叫她小姐,而非什么少夫人——那双哭红的眼,眼里盛满的恐惧,心不由得跟着揪了起来。

    她已提前预知了鲁小姐的结局,心里惟有期盼着,鲁小姐能躲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到那个会吃了人的梁家。

    “这便是你所说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她喃喃。

    脑子里很快又想起熟悉的女声。“宿主,您想想,李家上下百余口,还有那数不清的铺子、田亩,可不就是等着您大展宏图、肆意发挥嘛?您今日也瞧见了,李府在这祁城处境微妙,其中心怀不满、决意黑化的大有人在,您在这儿,还用愁没任务做?”

    “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呢?之前几十次,我每一次都认真做任务,只要是系统触发了的,基本来者不拒,为什么迄今为止从未有过一次成功?”

    系统干笑两声。“这——这就需要您亲自去探索了。我们这个系统就这一点好,自主空间大,给足您发挥空间。”

    自主空间大,合着就豁出她一条命来自主了。就连这回她决心逃离魏府,跑来祁城,结果还是着了系统的道。她腹诽着,只觉身心俱疲,蹬掉鞋子,卸了力般倒上床去。

    床上铺着新做的绸缎被,才触到时,有些微的凉。她的脚往里缩了缩,却莫名触到一片温热。掀开被子一看,里头藏了只玄青色的小暖炉。

    裴昭要把自己的衣袖绞烂了。

    从昨天在魏宅与她遥遥一瞥开始,他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这梦如此真实,如此美妙,叫他舍不得醒来。

    昨日,听闻夫人要为魏小姐收拾住处,他特意托了夫人的贴身婢女,帮忙置办了那只玄青的暖炉。

    她体寒,受不得凉。

    想到她此刻大约已发现了这只暖炉,他既期盼,又紧张,一颗心也像是要被泡烂了。

    他坐在床边,凝望着她房间的方向,整夜都没能阖眼。

    翌日一早,魏冉星被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晃醒。她做了一整晚的噩梦,脑子还有些昏沉。

    在梦里,她见到了姚淑兰,姚淑兰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在那座略显凄清的魏家偏院,为她下了一碗阳春面。

    面汤香浓可口,面条软度适中,她心满意足地喝光最后一口浓汤,搁下碗,正打算喊“阿娘”,下一瞬,破败的木门便被追来的官差推倒。为首那人黑袍下摆绣有一只腾飞的云雀,是宦官厂卫的标识。

    银白色的剑锋一闪,飞溅出姚淑兰的血肉,再一闪,魏冉星颈上一凉。她已记不清那是自己第几轮重生,唯有刺骨的疼痛和那抹铺天盖地的猩红,即使在她惊醒之后,也依旧在她脑海盘桓。

    而那盏窝在被子里的暖炉,早在她昨夜噩梦时分,被不慎踢下了床榻。滚落几周,栽在床脚,不甚惹人注意。

    屋外一阵嘈杂声。好像有人跌进了院内的池塘。丫鬟婆子们呼叫着,紧接着,一道白影闪过,魏冉星打开房门,便见到一袭白袍、面露不虞的李念真,和她身旁浑身湿透、低着脑袋的江明月。

    “大清早便这样胡闹,成何体统!”李念真低声呵斥。

    “你难道不知我这样是为了谁?你娘每晚带着我去出任务,你可别装蒜,说你不知道这些任务都是干嘛的。”江明月一双眼里,盛满细碎的水光。

    魏冉星见这两人吵架,不想被当作听墙脚的好事之徒,于是又掩上房门,直到院里清净了,才出屋子。

    裴昭正领了小姐的命来请她,恰好与她打了个照面,便顺势邀她去正房。

    “魏小姐昨晚住得可还适应?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告知裴某便是。”

    “我睡得很好,劳裴护卫费心了。倒是裴护卫你,看着好像很憔悴,是昨晚也在忙吗?”

    裴昭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没再言语。

    正房的氛围有些诡异。余鸿不在,江明月与李念真对坐着,两人已换上干净的衣裳,却都阴沉着脸,不肯说话。面前的饭桌上,已摆好几道清口的小菜,来上菜的侍女觉察到二人的情绪,撂下菜盘,给刚进门的魏冉星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扭身便一溜烟跑没影。

    江明月见她进门,狭长的眼睛扫过来,从怀里掏出个纸团,迎面向她砸去。魏冉星正想躲,却见裴昭已飞身向前,提前一步把纸团拦住,又恭敬地递到她手里。

    “你不该这样使性子。”他睨向江明月,蹙眉道。

    听这话,江明月反倒笑起来,盈盈的一双眼直盯着魏冉星,“魏小姐,您也觉得我是个耍小性的泼皮无赖吗?”

    “江公子才貌双绝、恣意洒脱,何来泼皮无赖一说?”

    “才貌双绝,恣意洒脱。”江明月念着这八个字,收敛了笑容,啪地一摔筷子,起身离开。

    李念真脸色更难看,忍不住骂:“江明月,你又犯什么浑?好好一个早晨被你搅成这样。饭也不吃,仔细你又犯胃病痛死。”

    “痛死也不用你管。”

    声音拖得很远,人已不见踪影。

    “没想到你才来就让你遭了这么一出,实在抱歉。”李念真赔笑道。

    魏冉星虽摸不着头脑,但也心知江明月的火与她无关,就坐下来,笑了笑,“我倒无妨,就是不知江公子为何这般动气?”

    “他这人就这样,脾气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李念真正了正神色,“不过他给你那张纸,倒是个正经东西。这一早上,他死死拿在自己手里,不肯给我看。你可一定要保存好了,等下咱们去凝香阁,兴许用得上。”

    凝香阁已开门营业,时辰尚早,店里没什么人,只有昨日那个劝慰鲁小姐的女人在柜台前忙碌着,见李念真带着魏冉星进门,会意地落下门锁。

    “她叫秦然,”李念真介绍,“姚娘培养的得力助手,江明月在这铺子待不下去了,便只好由她接管。”

    “小姐,魏姑娘,随我来吧。”秦然掏出钥匙,打开嵌在柜台一侧的暗绿色小匣,又在其中输入密码,那扇暗门从外侧訇然开启。

    暗门内的廊道狭窄幽长,仅供一人穿行。魏冉星跟在李念真和秦然身后,沿着这路七拐八拐,行至一片光点前。光点之外,是一座整洁的庭院。院子正中央,栽了一株桃树。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白粉色的花瓣盛放着,不时随风摇落几片,正应了那句古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平日里,姚娘负责前厅,我便打理这后院。魏姑娘有什么想了解的,直接问我便是。”秦然含笑道。

    魏冉星打量着眼前这女子,无论是容貌还是穿着都极其普通,若是融进人群,只怕不消片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她却有一双极温和的眸子,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相信她,乃至依赖她。

    “鲁小姐昨晚就住在这院子里吗?”魏冉星问。

    秦然点头,“在东侧第二间房。如今院子里住的人不多,就我跟她两个。你也知道,姚娘走了一个来月还没回来,最近风声紧。”

    她听秦然说话的语气,心中一颤。做什么生意,才需要顾忌风声松紧,还要在好端端的铺子背后挖暗道,更要单独置办宅院,流水般收容陌生女子?

    鲁小姐昨晚哭哭啼啼的,可别刚跑出狼窝,就入了虎穴。

    她唯有念着自己娘亲,想她看向自己时充满爱意的眼神,大概不会做这种勾当。于是壮了壮胆子,问:“你们这宅院,究竟是建来做什么的?”

    秦然邀她在院内的石凳上落座,又为她斟了一杯茶,笑说:“姑娘此前可曾逛过胭脂铺?”

    魏冉星不明所以,点头。前几十次轮回,无论是她作为婢女,还是后来做了夫人,总要替小姐、为自己置办两盒胭脂,见人的时候总用得上。

    “那姑娘可仔细观察过那些来胭脂铺的女子?”

    魏冉星愣住,摇头。她那时多半忙着做任务保命,胭脂也不过是达成目标的工具,为此,来胭脂铺便只看胭脂,不曾看人。

    “凝香阁最鼎盛的时期,每天来来往往上百人,九成以上都是女子。我们家主事的又是位女掌柜,最懂得女人的心思与品味,我们家的胭脂那时在祁城,可以说是蔚然成风。

    但来的客人多了,便总能发现有那样一类女子,进门时小心翼翼遮着脸,只往角落里钻,等到人都走净了,才勉强凑过来说两句话,声音却小得有如蚊蚋。她们向来只要最便宜的胭脂,铜钱往柜台上一搁,一扭脸人就不见了。但她们光顾得次数多了,也叫掌柜的给记下了名字与样貌。

    后来有一天,那群女子中,来得最勤的何小姐,再也不来了。听人说,是叫她丈夫给打死了。她们遮着脸,是怕脸上的青紫叫人给看了去,买胭脂,则是为了掩盖伤口。多一个女人被打,就多一个女人来胭脂铺,掌柜的不甘心看见一个又一个女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于是帮助她们逃跑。”

    “逃到——”

    “对,”秦然笑意更浓,“先通过暗道逃来这座宅院,我早同你说,我负责打理这宅院内的事宜,帮她们更名换姓,逃去更远的地方。”

    “那李府——”

    “当然要李府与我们一同接洽合作,李府家大业大,城里乡村都有产业,没有她们,这些女子也无处可逃。”

    “这样的差事,想必不好做吧?”

    “那是自然。县里的官差早看我们不顺眼,只等着抓个把柄砍我们脑袋呢。”

    秦然讲得平静,魏冉星却听得心惊肉跳。砍头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死过几十次,知晓那是怎样的滋味。

    想是鲁小姐听到了院内的动静,东厢房的门吱呀开了道小缝。鲁小姐自那缝隙里探出小半个身子,她依旧身着那件鹅黄色纱裙,但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眉眼间也带了些许笑意。

    秦然向她招招手,邀她一同坐过来饮茶。

    想到鲁小姐不必再重复史书里的命运,而是可以远离梁满喜,开拓自己的新生活,短暂的喜悦冲散了笼在魏冉星心头的担忧。再端起茶杯,连剩下的半杯茶水,都变得清甜起来。

    正想着,一阵含混的叫骂声传来。

    “小兔崽子,看我不剥了你的皮!鲁琼蕊,鲁琼蕊,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骂声越来越近,不时还夹杂着訇訇的撞门声。鲁小姐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脑海中又想起那恼人的女声。

    “宿主1913号,恭喜您已触发反派洗白任务。反派梁满喜,黑化值85%,反派黑化值每降低10%,可增加1%生命值。此任务为必做任务,若洗白失败,宿主会遭遇电击惩罚。”

    手中的茶杯掉到地上碎了八瓣,魏冉星只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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