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霖的雨季马上就要到了,全国各地的空气都弥漫着潮气,蚯蚓迫不及待地从地下钻了出来,爬的到处都是,黏腻的青苔也在一夜之间蔓延开来,攻陷每一处窗台和墙壁。

    海边的小渔村已经开始淅淅沥沥下了好些天雨,今儿个雨刚停,天仍阴嗖嗖的,阿露就迫不及待地起了个大早跑到山上采药。

    山路陡峭,雨后的路又滑,阿露前后摔了好几跤,沾了一身泥浆。幸而今天运气还行,居然采到好几株极其罕见的名贵药材,阿露打算明天就把这些药材拿到镇上的药铺去卖,她粗略算算,卖的钱差不多够家里两个多月的花销。

    阿露却高兴不起来。阿苗已经病了一年了,阿露也愁了整整一年。每次阿露问大夫弟弟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大夫都摇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

    傍晚,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得阿露心烦意乱。她刚下山回到家,来不及喝口水歇歇脚,就急匆匆地去请大夫,说弟弟这会儿正疼得厉害,之前的方子似乎没有效果,能不能再开个别的药方试试。

    大夫叹口气,终于说出了实话,阿苗的病已经没法治了,最多还能再熬三个多月。

    “与其天天用药吊着半条命受罪,不如让孩子早点儿解脱。你还是和家人商量商量,提前准备一下后事吧。”大夫这么说。

    说到家人,阿露家里除了她和阿苗,也只剩下一个年过七旬头发花白的奶奶。

    奶奶的身体本就算不得硬朗,两年前已经因为儿子儿媳意外身亡哭掉了半条命,勉强能做点家务罢了,如今哪里还受得了这种刺激。阿露在通往家的路口徘徊了很久,终究没敢回去。

    她决定先去找胭姑姑商量一下。

    胭姑姑住在村东头,整个村庄最偏僻的地方。村里其他人都叫她“老姑娘”。这位“老姑娘”不是本地人,村里没人知道她究竟多少岁,也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十多年前,当她看起来还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时,独身一人来到这个村子住下,那时有不少人馋她漂亮,有人想把她娶回家,也有人想占她便宜,有人背地里嚼她舌根,也有人当面轻薄羞辱她。没几个月,这些人全都老实了,他们发现这个外来女是个不折不扣的泼皮无赖,不仅性格凶悍,拳脚功夫也十分了得,还长着一张毒辣辣的嘴,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没有人想被一个小姑娘折腾得死去又活来,所以没人再敢招惹她。

    只有阿露叫她“胭姑姑”,因为只有阿露知道,胭姑姑常年拿一个胭脂盒当做宝贝,睡觉时放在枕下,醒时藏在身上,生怕这玩意儿会长出翅膀飞走似的。

    阿露来到胭姑姑家时,看到胭姑姑正喝得烂醉,跟她料想的一样。

    阿露费了好大劲儿才夺走了这个女人的酒壶。她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泼到院子里,女人正在醉酒的劲头上,披散着好些天没打理的乱蓬蓬的头发,疯牛似的,瞪着眼追着阿露打。

    阿露可不是柔弱的小姑娘,会些来路不明的招式,还有天生灵巧的身段。可面对功夫狠辣还发着酒疯的女人,仍然招架不住。

    她被女人按到了地上,狠狠地掐着脖子,眼看就要晕厥过去。情急之下,阿露磕磕巴巴地唱起了歌谣:“天上撒……珍珠,地上……结白露,飞……入云上云,摘得月中……月……”

    胭姑姑听着歌谣,狰狞的面孔渐渐变得柔和,手上的力道也轻了下来,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头垂在阿露肩上,睡着了。

    阿露扶胭姑姑到床上,又点上了床边的油灯,深深松了口气。熟睡的胭姑姑和方才的泼妇模样判若两人,昏黄灯光下,长年酗酒烙下的痕迹也没有让这张标致的美人面孔失色,那几分憔悴和衰颓反而令人生出水易逝花易凋的怜惜之情——如果那雷鸣般的鼾声没有在此刻突然响起的话。

    和所有酒鬼一样,胭姑姑长年被烈酒摧残的咽喉每当入睡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气壮山河的呼噜声,提醒着阿露不要被她那张柔美的脸哄骗了去。

    在胭姑姑鼾声大起时,阿露煮了锅黄豆水。她恨不得把整锅黄豆水一股脑全给胭姑姑灌下去,胭姑姑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胃里一涌,呜哩哇啦吐了一大滩。她睁开眼,拍了拍胀痛的脑袋,迷茫地环顾四周,仿佛不识得自己身在何方。

    阿露在胭姑姑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个陈年桃木胭脂盒,把胭脂盒上面刻着小像的一面递到胭姑姑的面前,晃了又晃。

    胭姑姑无神的双眼突然有了聚焦,她一把夺回自己的胭脂盒,紧紧攥在手中,嘴里骂道:“野丫头找死吗,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阿露回道:“剁了我的手不碍事,就怕某人下次酒醉扭到腰瘫在床上起不来时,再也找不到人来照顾了。”

    胭姑姑噗嗤一笑,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子边,一边在瓶瓶罐罐中翻来翻去,一边怪里怪气地说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也就来给我送了那么几天饭,芝麻大点忙能天天挂在嘴上叨叨这么久,我下次就是瘫死在床上,也不敢再劳您大驾。”

    摸索了半天后,她从小陶罐里拿了个什么蜜饯塞到嘴里,没嚼两下,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你不吃吗,还得我让你?”她递给阿露一枚蜜饯,问道。

    阿露摇了摇头。

    “奇了,你还有不馋嘴的时候。”胭姑姑自言自语道。

    她微微弯下腰,低头把脸凑到阿露脸前,说道:“这次又偷了什么玩意儿,拿出来吧,先说好,不好变卖的我可不收。”

    劣质酒的刺鼻味道熏得阿露头疼,她皱皱眉,闷闷说道:“我没偷东西,我给你说过的,我不干了,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个。”

    “那你来干什么,两年了,两年都没搭理过我,现在突然跑来,找我讨酒喝么?”胭姑姑眯缝着半醉半醒的眼睛问道。

    “不是我不来找你,我答应过阿爹阿娘,我……算了……”阿露低下头,吞吞吐吐道:“胭姑姑,我今天见了大夫,他说……他说……”

    “说那小蔫儿崽活不长了呗,我早听说了。”胭姑姑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替阿露说出了烫口的话。

    “不可能,不会的,这大夫肯定是在胡说,他肯定弄错了。姑姑,你不是说过咱们村的那个大夫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根本就不懂医术吗?”阿露殷切地看着胭姑姑。

    “那又怎样?”

    “所以,他的话肯定不能信的,反正我不信。好姑姑,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那种。你帮帮我,我想请个好大夫给阿苗看看。”阿露抓住胭姑姑的胳膊,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胭姑姑撇撇嘴,嘲弄道:“你别的不会,倒挺会做梦,‘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呵呵,哪有这种大夫。”

    “那有没有什么药——”

    胭姑姑毫不留情地打断阿露:“听好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那个蔫儿崽的病没——得——治,你就是把京城里的御医绑来,盗走整个御药房的丹药,也是白瞎。别白费劲儿了,老老实实听大夫的,早点准备后事得了。”

    那满不在乎的口吻,仿佛谈及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门口的一丛杂草。

    阿露紧抓着胭姑姑胳膊的手突然间没了力气,颓然地滑了下来。眼里殷切的光也消失了,黯淡得像落入了最深的夜。

    胭姑姑见阿露失魂落魄的模样,竟动了恻隐,伸出手潦草地拍了两下阿露的后背,张张嘴想要安慰,却又语塞停顿了半天。

    最后搜肠刮肚说出来的是——“阿露啊,人各有命,他天生命短,有什么办法呢。”

    “阿苗不会命短,他的命长着呢,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他。”阿露攥紧双手反驳道。

    胭姑姑扑哧一笑,摇摇头,似是在嘲笑阿露的年少天真。

    阿露气恼地走向屋外,跨出门前,她背对着胭姑姑说:“你保重,烈酒伤身,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外面的天差不多已经黑透了,浓云压着月亮,一只瘸腿的野猫正趴在院墙上歇息,看见阿露从屋子里走出来,喵的一声跳下墙跑了。

    阿露步履沉重,满脑子都是忧愁:这么久没回去,奶奶和阿苗一定着急了,可是回去后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野丫头,你刚刚不是说,不会再偷东西了吗?”

    走到院外时,胭姑姑在屋里冲着阿露喊道。

    阿露扭头,疑惑地看过去。

    透过那扇大开着的窗户,她看到胭姑姑正专注地看着放在手中的胭脂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盒面。

    “你想说什么?”阿露问。

    “如果再偷一样东西,就可以救那个蔫儿崽的命呢?”胭姑姑低着头,轻飘飘地说出令阿露心头一颤的话。

    迟疑了片刻,阿露迈步往回走。

    她走到爬满青苔的窗台前,停下脚步,问道:“偷什么?”

    “好孩子,你听说过落霞岛吗?”胭姑姑抬起头,露出暧昧的笑。

    阿露摇摇头。

    胭姑姑也跟着轻轻摇头,叹息道:“真是个小乡巴佬。”

章节目录

神女应笑此生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桃山小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桃山小猴并收藏神女应笑此生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