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落霞岛的船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十来天。

    阿露开始着急了。

    上船前,她曾问胭姑姑,要多久才能到达那座岛。

    那时胭姑姑正在埋头数袋子里的银币,满满一袋银币,明晃晃、沉甸甸的,乐得胭姑姑眉开眼笑。

    她瞄了阿露一眼,轻描淡写道:“我听船员说,这艘船从那座岛上过来花了八九天。”

    阿露在心中盘算,这船一来一回大概二十天,到了岛上,她若是动手利索些,便能在一个月内赶回家中。

    船启航之后,阿露才在别人闲聊时听得,那个叫做落霞岛的岛屿,是一座神奇的漂流岛,像一只巨大的鱼,每时每刻都在海中游动,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原地打转,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东南西北任意漂流,洒脱又任性。

    也就是说,没人能确定这艘船返岛时的航线,更无法确定它会在海中航行多久。

    这座岛潇洒不羁的性情,可真是愁煞了阿露。她每日都在祈盼这座岛能沉稳点儿,静静呆在原地等待这艘船抵达,或者热情些,乘风踏浪相向而来。

    第十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前夜的圆月尚还挂在天边,阿露就穿戴整齐走出舱房。她来到甲板上,贪婪地凝望天海交接之处,渴望那条线上能够涌出岛屿的影。

    晨风很凉,阿露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才发觉自己穿得太薄,又迎着冷风吹了太久,有些头疼。

    海面依然平静,远方仍是单调的湛蓝,盘旋在船边的海鸥啊啊叫着,像是在嘲笑她的徒劳。

    阿露郁郁而返,垂着脑袋走向船舱,到舱门口时,一阵颠簸猛地袭来,阿露没站稳,直挺挺向后倒去。

    朝阳已经升起,阳光刺得阿露眯起了眼睛,她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身体却没有料想中的疼痛。回过神来,阿露只觉后背温热,淡香扑鼻,睁眼歪头瞧去,看到自己正躺在一位妙龄美人的身上。她的侧脸同美人的面颊贴在一起,她看见美人的睫毛格外浓密,呼扇呼扇,像蝴蝶轻盈的翅膀。

    “小妹,你没事吧?”美人问道。

    阿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翻身起来,连声称歉。

    美人也站起了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着说不碍事。

    美人身形高挑,面容艳丽,笑容也如同日光般耀眼。

    阿露自上船起,看到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她想,那位未被册封的郡主必定对侍女的容貌极为挑剔,下面人才会投其所好,尽选些美貌佳人。阿露自认相貌平平,混在这群佳人之中,难免格格不入,所以这些天总是独来独往,很少同旁人搭话,免得引人注意,自找麻烦。

    就像百花丛中总有最娇艳的一朵,眼前这个美人似乎格外好看,直面美人闪耀的笑颜 ,阿露心里莫名发慌,她着急忙慌地离开,快步走进船舱,摸到自己房间,乌龟缩壳般钻了进去。

    阿露直接缩进被窝,蒙上被子闭眼休息,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想要捂一捂被海风吹得生疼的脑袋。

    就在她的心跳和呼吸刚刚平复之时,封闭的舱房里突然“嗷呜”一声,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

    阿露赶紧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躺在她对面床上的女孩正对着痰盂剧烈地呕吐,女孩原本清秀的面容因痛苦而萎靡扭曲着,看起来着实可怜。

    这女孩比阿露还要寡言少语,这么多天过去,她几乎不曾离开过舱房。这也怪不得她,船刚航行没多久,她就开始晕船,白天吐,夜晚吐,似乎把胆汁都吐了个干净,阿露不得不每天给她喂水和汤饭,帮她清理呕吐的脏物。

    阿露下床走了过去,轻拍女孩的后背,又帮女孩按压手腕上缓解眩晕的穴位,过了一会儿,女孩缓了过来,喃喃向阿露道谢。

    “饭堂马上就放早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回来。”阿露说。

    女孩摇了摇头,对阿露说:“我今天比平时舒服些,刚刚才吐过,也没那么恶心了,在舱里闷了这么多天,我想出去走走,待会我同你一起去拿饭,可以吗?”

    阿露见女孩两颊微凹、脸色苍白、一副虚弱之态,本想拒绝,好让女孩继续卧床休息,但女孩恳切的眼神让她心里一软,点头道:“也好,出去走走,是比一直躺床上强些,看看大海,吹吹海风,即使不能缓解晕船,也能让心情好点儿。你收拾一下吧,待会儿饭铃响了我们一起过去。”

    女孩点头,擦了擦脸,梳了梳头,换了一身干净的外衣,坐在床上和阿露一起等待饭铃声响起。

    两人对坐无言,好一会儿,女孩开口道:“这些天,谢谢你了。”

    “没什么。”阿露说。

    女孩又说:“我叫小酥,酥饼的酥,你呢?”

    阿露这才想起,她和女孩虽在一间房里同住了十来天,却还没有互通过彼此的名字。

    “我叫阿露,露水的露。”她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外面是遇到了狂风还是大浪,船只忽地强烈摇晃起来,狭小的空间里,阿露和小酥像骰子杯里的小骰子,跟着摇来晃去。风浪来得急去得也快,颠簸平息之时,小酥却不知是被晃晕了还是怎么,咚地一声,脑袋撞在了墙板上。

    “你还好吗?”阿露问。

    小酥捂着脑袋皱着脸,喘了半天气,分明很痛的样子,嘴里却说着:“没事,就轻轻碰了一下。”

    她看看墙板,感叹道:“这墙板上要是有扇窗户就好了,这样即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外面。分房间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靠右边的舱房里有窗户,左边的没有,那时我就暗自祈盼,能分到右边去,结果就和以前一样,我的祈盼总是落空,从来没有如愿过。”

    阿露不知如何安慰她,干脆一言不发。

    小酥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幸好分到这个房间,我才能和你同住。你不仅不嫌弃我每天晕船呕吐,还肯每天悉心照顾我,要是换了别人,不知会怎样嫌恶我。”

    “据我所知,这船上晕船呕吐的女孩不止你一个,你只是身体反应激烈了点儿,等到了那座岛,休息调养两天就会好的。”阿露说。

    小酥点点头,像被救治的小动物一样注视着阿露,感激之情无声流露。

    阿露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找话说道:“其实有没有窗户区别不大,多少天了,外面的景儿还是老样子,除了海还是海,海是蓝的,天也是蓝的,蓝得人心里发慌。”

    小酥扑哧笑了起来,笑容甜甜的,苍白虚弱的脸上有了些颜色。她说道:“其实我只是想在夜晚时看看月亮,我有些想家了。我娘说过,不管人在哪,看到的月亮都是一样的,我算了算,这两天的月亮应该是满月,圆圆的,我家妹子最爱的就是圆月亮,她自己的脸尖尖的,偏觉得我的圆脸好看,说我的圆脸儿像十五的月亮,不知道她这几天抬头看月亮时,是不是在想我……”

    提到家和家人,小酥打开了话匣,一改之前的羞涩与寡言,开始滔滔不绝地念叨自己的家事。

    外出经商数年未归的父亲,务农劳苦白发满头的母亲,摔断了腿没法做工的哥哥,顽皮捣蛋的妹妹,瞎眼的太婆,强占家中田产的远亲,惹是生非的邻居……

    “家人听选人的嬷嬷说要把我送去落霞岛,全都惊呆了,说我这一辈子能去趟落霞岛也算值了,更何况还有钱拿。其实我才不稀罕什么落霞岛呢,别人怎么想我不关心,对我来说,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可是去这岛上就能给家里挣来一大笔钱,我怎么也得抓住机会。真是没想到,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居然能换这么多钱,比哥哥做几年工赚的都多,有了这笔钱,家里就能买两亩地,再买一头牛帮着耕田,还能每人添置两身新衣裳,哦,还能请个师傅补一补漏雨的屋顶,说不定阿娘还会给我妹子买个带图的画本儿看看,上次赶集的时候没给我妹子买,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

    每当说到妹子二字,小酥的眼里都亮晶晶的,整张脸都有了神采。

    阿露也想起了阿苗,阿苗总是很乖,村里来了卖点心的小贩,他明明馋得不得了,却要躲得远远的,说自己不喜欢吃。阿露把点心买回家,他也要等阿露和奶奶先吃到嘴里才肯尝一尝,过后还要对阿露说:“姐姐上山采药好辛苦,以后不要给阿苗买零嘴了,等阿苗病好了,阿苗要和姐姐一起去山上采药。”

    “你也想家人了吗?”小酥见阿露神情怅然,问道。

    阿露点点头。

    小酥拍拍阿露的肩膀说:“别难过,你这么好,那位小姐一定会喜欢你,若是博得她的欢心,过个几年,说不定能把家里人接到落霞岛上团聚。”

    阿露长叹口气,心想: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博那位大小姐的欢心。

    三个月,我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内,我必须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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