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黄昏时,外边的厮杀声渐渐停歇。中途也有人来传战报,总得来说还算顺利。孟子歌杀了顾微,顾家军中顾微嫡系亲兵悲痛,誓死奋战。虽有哀兵必胜一说,但宋南锦蛊惑人心水平一流,威恩并施,那非嫡系军队的意志便没有那么坚定。

    裴颐带着梅雪去城外看情况,路上死伤横躺之人无数,待走出城更是惊心动魄。火红的夕阳照映着累累尸骨,血浸入地下的土壤,霎时间他便想起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权力、战争、暴力,究竟是怎样的人会为了这种事而兴奋?

    他看向那个战场中间撑剑而立的女子,她银灰色的轻甲血迹斑斑,神色坚毅又漠然。她也看见了他,冲他露出一个笑,眼睛微弯,似是很真心的笑容。

    宋南锦抬手,四指向内摆动,示意裴颐过来,“裴颐。”待他走过去,她愉悦道:“你怎么过来了,担心我吗?”

    裴颐摇头,“我大姐来收尾,我担心她。”

    秋风吹过,传来难以言喻的味道,裴颐不住地皱眉。宋南锦心情好,没与他继续扯,拿血泥混合弄脏的手去摸他的脸,“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裴颐:“你好像很有精神。”

    要说起来,宋南锦颇有一些千杯不倒的意思在。裴颐从未见过她受酒精影响变成与寻常不同的状态,但她现在像极了酒劲上头的状态,情绪高涨、心情愉快、随心所欲。若放在上辈子,还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嗑药。

    宋南锦看着他被摸得脏兮兮的脸,笑意更甚,“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我比你更想知道。”裴颐笑了,“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想担谋害功臣的名声,又想收回兵权,所以逼顾微造反。”

    宋南锦放过他的脸,竖起食指:“嘘,秘密。”

    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阴狠狡诈、工于心计、极度利己主义,不懂人命的可贵。漠视他人的生命,但也漠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得到权力、享受胜利。那些寻常人觉得可怖的危险、血腥、残忍只会让她更兴奋,是一个理智的疯子。在这样尸横遍野的战场,弥漫着惨死冤魂的气息,她可以很轻松地说出:“裴颐,我想亲你。”

    好似说得是“我想喝口水”这般平常。

    她也不需要裴颐的答案,很自然地握着他的脸亲上去。她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背,剑身贴着他的衣裳——她没有松开剑。

    裴颐晕乎地想,这就是物理意义上的背刺。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宋南锦还得踮起脚亲裴颐。

    碍于背后那把剑,裴颐不敢乱挣扎,也不想像一个被轻薄的小郎君一样发出不满的呜呜声。他去掐宋南锦的腰,忘了那是盔甲,掐痛了他的手。可也不能张嘴咬人,他心一横眼一闭,随便吧。大庭广众之下,更丢人的肯定是知名度更高的宋南锦。

    但一想,宋南锦没有羞耻心,丢人的还是他。

    为什么裴颐从来不松开牙关,是不会还是不想?这是困惑宋南锦许久的一个问题,她用力地捏着裴颐下颚,强迫他张开嘴。

    裴颐瞪大眼睛,他伸手往上抓住了宋南锦的高马尾,往下一拽。宋南锦吃痛地后仰头,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流氓,还治不了你了。

    宋南锦不太愉快地道:“松手。”

    裴颐得意地松手,拍开宋南锦放在他腰上的手,后退一步,“要发泄找别人去,皇宫中一大堆人等着你宠幸。”

    宋南锦哼笑着收回悬空的手擦嘴旁的唾液,又抹到裴颐脸上。

    裴颐猛地一擦脸,无语道:“你有病啊。”

    宋南锦眯眼笑:“你的,还给你。”

    聪明人裴颐自然不会接她这茬,争论这口水是谁的简直没完没了,最后肯定是是脸皮薄的人败下阵来。他道:“我去找大姐来。”

    宋南锦抬剑,剑刃紧靠裴颐脖颈,“不准。”

    这神经病发疯要到什么时候,裴颐被吓一激灵,就着直线向宋南锦走去。她又放下剑,大笑:“还你了。”

    真是够睚眦必报,这都多久的事了。裴颐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宋南锦胸口,与此同时,宋南锦的剑又重新搭在了他的肩上。

    但俩人的威胁并不平等,因为裴颐的匕首并未出鞘。而宋南锦的剑已经划破了裴颐的肌肤,渗出一点血珠,他一点也不怕,轻轻笑了:“这么激动做什么,怕死?”

    宋南锦眯眼:“怕你当寡夫。”这不是一句调笑,她在陈述事实,死不可怕,不能同归于尽才可怕。

    “我的亲爹啊。”不小心路过的裴颖怪叫起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弟弟,你知道你流一滴血,我得见多少个郎君吗?”

    宋南锦收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颖叫苦连天:“陛下,您有所不知裴颂此人的专治,颐儿受伤和我没关系。但裴颂不高兴,我就要倒大霉了。陛下,您得管管啊,不能让她这样嚣张下去。”

    “这是裴家家事,朕不便插手。”宋南锦这么说着,拿手擦去血珠,“好了,看不见了。”

    裴颖捂眼,“掩耳盗铃啊掩耳盗铃,我要去避避风头。您赶紧给裴颂赐婚,省得她旁边没男人,把颐儿当宝贝弟弟,连累我一块倒霉。”

    裴颐真诚劝告:“二姐,你直呼大姐名讳,又怂恿陛下给她赐婚,小心大婚之日拜堂成亲的是你和沈姐姐。”

    “阿水?”裴颖疑惑了一会,很快猜到,“真不愧是我异母异父的亲姐妹,放心,我一定拖她下水。”

    裴颐:“……尊重祝福你们。”

    战场渐渐地被清理干净,月亮高悬空中,地上燃起篝火,这是最后一夜。太阳再次升起时,孟子歌离开京城,而其余人回到京城。

    这是一场饯别会,裴颐有点失落地想,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没有舍不得孟子歌,只是容易为离别伤感。

    裴颂忙完事情,看见众人围坐篝火前,很自然地坐到了裴颐和宋南锦中间,“陛下,劳烦旁边让让,有点挤。”

    宋南锦情绪已经趋于稳定,也随和地让了座。裴颖和沈见水互相挤眉弄眼,无声地对话。

    这是相当犯上的行为,因为裴颂和宋南锦关系一般──可以说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裴澜毕竟年长,不好为难小辈,这两人自然谈不上有交情能让对方往旁边坐。但裴颂这么干了,还干得很理所当然。

    裴颖素有放肆张狂名声,可她不会这样做,行事的度她是很清楚的。她的态度嚣张,但做的事有分寸。

    而裴颂恰恰相反,她会用很谦逊平和的态度做逾矩的事。

    裴颖瞟了一眼裴颐脖颈上微不可见的伤,女人禁欲久了真的是会变态啊。

    所以说,明明大姐才是裴家最不好惹最嚣张的人,可偏偏众人都拿她当靶子挨流言蜚语箭,她真是冤啊。

    也怪自己弟弟太好欺负了,温吞又心善,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惹事,裴家的良心全长他一人身上了。而且时常他并不觉得自己吃亏了,也怪不得大姐多看着他点,就怕他受欺负还不自知。

    但要说他傻吧,他又能很精地平衡关系,宋南礼那个混姑娘几乎也对他言听计从。要说他不傻吧,被人割破了脖子愣是一点气都不生。

    若是宋南礼倒也还好,他也不会吃亏。但面对宋南锦这等狠人,大姐若是不看着点,得被人拆吃入腹还乐呵呵地觉得人各有所好,不能歧视异食癖好。

    裴颐左右看看,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欢送我们的好兄弟孟子歌离开京城。”

    江虞知憋笑捧场,鼓掌:“没错,子歌,祝你一路顺风。”

    孟子歌不明所以,傻笑道:“说这些干什么,怪不好意思的。”

    裴颂倒了一杯酒,“孟郎君,这一路上多谢你照顾我们家颐儿,没让他受伤,我敬你一杯。”

    “好。”孟子歌喝了一杯,又挠头道,“其实我没照顾什么,裴兄几乎都和陛下在一块──”

    裴颐忙打断:“子歌,听说你剑舞得很好,舞给我们看看?”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很像拜年时讨人厌的亲戚,带了笑意,“虞知,你……吹哈哈哈……”

    江虞知大笑,拿出笛子,“好,那我助兴一曲。”

    沈见水小声感慨:“裴弟真是贤惠,和陛下的后君相处如此融洽。”

    裴颖高深莫测地道:“他贤惠,陛下不见得高兴。”

    沈见水偷看宋南锦,发现她确实不喜不怒,甚至有些漠然。

    裴颂转头问裴颐:“颐儿,你上一次见血是什么时候?”

    裴颐一惊,但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他撑在后头草地上的手被宋南锦摸了。他偏头,偷瞄宋南锦,她正面无表情,一点都不像在裴颂背后伸手摸他的样子。

    他回想了一下,“几个月前的大雨夜,逃跑的时候有擦伤。”

    裴颂笑了一声,“废物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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